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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我行我素

zt荒村旧事录[50篇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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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2:23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41



夜雨打在池塘里,一瞬一朵晶亮的花。涟漪,秋水,水花。这些细碎的感觉,四十岁以后,意识到这些都有意思,像某种语言,我开始认真倾听。从前,在心情的深处一直潜藏这些情景,会给我感触,会跳跃出来,连带岁月的气味,和许多消失的人事。



我记事很早,而且很清晰,最早的记忆就是秋水涟漪。我的舅舅,用箩筐把我挑着去外婆家,箩筐的一头好像是重阳节的节礼,另一头是我,箩筐像个窝,垫了棉被,我是坐着的,坐着则好够着筐沿。小棉被的被面是缎子的凤凰牡丹,是平常所盖的我的被子。人的依恋有时候是物,就像这根小被子,留有我的气息,给我以温暖,是亲至亲。



箩绳系在扁担上,巢似的箩筐悬空,又随着扁担的节奏晃悠,山路上行,一程又一程。担头很轻,舅舅并不息脚,只是盘肩,盘肩就是将扁担从一只肩头过背绕到另一只肩头,这时悬空的箩筐会在空中转半圈,两只箩筐调个头。凉秋多山雨,小雨下起来,舅舅捉住担头用一件单衣挂在扁担挑上,衣服的下摆罩住箩筐,叫我用手拉紧变成了伞似的衣服的衣襟,衣襟的缝里我可伸出头去,像未出壳而已探头的鸡。



路下有个池塘,舅舅又盘肩,我的箩筐被悬在池塘上,低头看,山色云迹都在池塘里,水清清,一点一圈,细雨在水面化成了涟漪。我便一下醒来,蒙童心灵有了底色似的最初。见涟漪以前来路的记忆,是涟漪后去路的记忆补的,舅舅一路未憩息,一路的悬空是连惯的。



后来发现人的最初记忆,给人生的心态情绪定了调,我这一生一直悬着,梦似的做人,有秋风意况,说话写字都如涟漪。



《奇花》中最细致的笔触是“漪梦”一节,故事完全杜撰,无中生有,可情绪绝对是真的,凭的就是这最初的记忆底色。秋水涟漪于我是乡关,可以治病,思绪不堪混乱时,清水池塘边静坐,闭目。一切都会归零。类似电脑的重新还原。



人之初,有记忆,池塘上,水涟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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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2:54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42



太真实的事,会真实到使人不相信。这个故事就是。我一生见到过许多红色,这么完整的红色只见过这么一次。它不是纸,不是花,不是你看到过的任何东西,当然也不是鬼怪。可能你也看到过这类似的东西,但我肯定,你一定不会离它那么近,那么清楚地看到过。



荒村在煤油灯时代,无书,无电,物质和文化极度贫乏,与一千年以前没有什么区别。我们这一生从荒村这么走出来,直到现在用电脑写字,匪夷所思。其实我一直活在荒村,荒村是纯净透澈的,一尘不染,现在连当初人们说话的声调都记得,那声音也干净如树叶石头似的,在那一段时空里一直存在。



长大着,长大更像做梦,越来越含糊尞草,简约得如同藤被捋去了枝叶,光落落的。这被人们理解为安逸,但没人想过这种安逸的不完整。从颜色来说,长大是从彩色到黑白到过程,感觉渐次失去了丰富,失去了季节,失去了原真,离荒村越来越远。



我一次次地重寻荒村,在变形的荒村里,摸索着记忆,矫正着原来。这样的无奈,成了笔下故事中人的无奈,难道他们在荒村不变的岁月里,也遭遇着与我同样的扭曲吗?不是的,是因为我的扭曲,而发现了他们的扭曲,这无奈来自于我,他们自然而干净,决不会以为他们这样的活着是扭曲。



荒村就这样可以被称作谎村,这是我一个人看到的村庄,荒村的人们每个人看到的荒村会各不相同,他们会以为我这就是谎,其实只是因为他们刚好不在。



这一次,我母亲和我姐姐都在。我姐去海边拾螺,拾到了一大桶。荒村的海边到处有海螺,但要拾大而多的海螺,需要走得远一些。比如青天湾,青天湾也并不十分远,是因为荒僻,没有正常的路,且经常会有单身路过的人死在一大片海边的荆棘中,所谓经常,是这种事出现了二次。青天湾就成了“远”。青天湾因“远”而多螺,芝麻螺,畚斗螺,黄螺,都硕大,黄螺大到拳头以上,就可以做螺号。大海螺的壳,如果螺口扪在耳朵里,能非常清晰地听到潮音,或是叹息声。不信您可以去试试。



她们约了七八个人才敢去四里以外的青天湾,结果才半天就拾回来平日一天都拾不到的螺,且都是大螺。母亲帮着姐整理这些螺,我对螺不感兴趣,一个人坐在屋里。



天气焦躁不安,闷湿。一会下起大雨来。我坐在柜台前,如坐书桌。我家开的小店,只有一排柜台,柜台对着一个门,这门连着堂屋。堂屋是有大门的,大门开着,大门外檐雨哗哗,我母亲和姐就在屋檐下,我端着饭碗坐在柜台前吃东西。



它来了,先从大门进堂屋,再拐起堂屋连小店的门,在我前面悬着。悄无声息。是一只太阳,比脸盆还大,浑然的红色,是比黎明海上跃起的日出还要新鲜的红,看着使人安祥,我注视着,它久久地悬着。红色的光流溢,满屋都是,它往前飘移,朝我扑面而来,它已触到了我胸前。我大惊,碗从手里掉下,在地上跌碎。我惊叫,惊叫声里,它从我眼前消灭,如梦幻泡影。



母亲和姐赶到屋里,我描述所见的红色,她们没看见,因此不相信,她们说,大白天的,这是幻觉。后来,我一直在查,至今没答案。



球形闪电没那么完整和安详,如果是,我早已化为灰烬。我生了一场大病,病了很久。关于这件事,所有的人都不记得了,连我的那场病,她们也都已忘记,而我则一直清楚如在刚才,现在说出来,你是更加的不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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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3:12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43



我有一架青花笔架,是青底白花,常见的青花是白底青花纹,青厎白花罕有,叫反青花,反青花盛于元朝。我的笔架如五指山,青花已有些退色,厎部胎骨成烟灰,两面的白花图案极精致,正反面一样,浪花纹上左是一柄如意,右为一朵花案,中间是细密规整的圆形浪花纹。



四十年前在荒村,我得到了这笔架,笔架一直随身到现在,我与它是有缘份的,我一直用来搁笔。好多次灯下端祥,思索荒村的青花笔架从何而来,一直遐想到尽头,笔架如山一般拦着,思绪只好回头。



我外婆有一块麻地,种了苎麻,用来搓细麻绳纳鞋底,偶尔还细麻布,染了青花似的颜色做布栏,荒村的老太婆都用这种布拦,扎在腰上,短短的,正面看像穿着裙子。麻,把枝叶捋去,把麻杆的骨子抽去,用刮刀将麻皮刮去青和有木浆的两面,是米黄色的纤维。这纤维放在水里烂过,然后洗净,就是白发般的银丝。



那块麻地在旧宅的墙根,种了不知多少年的麻,只记得当初祖上垦麻地时,挖出了一个青花的笔架,我母亲读过一年半私塾,拥有了那只笔架,后来我外婆从不知何处找出来,给了我,我一天玩下来,笔架最小的小山峰就缺了一只角。



因为写《荒村旧事》,有朋友对荒村地名有异议,我重回荒村去考证,寻到了石佛庵。荒村石桥桥下的溪,溯流往上走,有一个石佛庵,供着一尊石佛的头,躯身是后加的,为1989年重建。供奉完整石佛的石佛庵建于明朝。明天启《舟山志》记:石佛庵,城北三十里外,上有香柏岩,左有花粉山,旧名吉祥寺。吉祥寺明初寺毁,仅存一放生池,置石佛于水心。洪武25年,僧法通见石佛浮水中,于吉祥寺老址,建石佛庵。



那吉祥寺呢?再往前溯。白石街,花厅,昌门里,地名来自吉祥寺。宋宝庆《昌国县志》(宋朝舟山叫昌国)记:“九峰山吉祥院。唐开元中,高僧惠超,居是山香柏岩。草衣木食,遂开此山。”惠超乃宁波天童寺方丈,在海边得一石佛,供在禅房中。一夜,梦中石佛说:送我去九峰山。三百年后,宋庆历元年,朝庭御赐寺名吉祥,基址花粉山。香火延续至元朝,元大德《昌国州图志记》:“自是层观杰阁,金碧辉煌,茂林修竹,荫荟蒙密,为一方名刹,咸谓与天童、雪窦相颉颃也。”至元朝,吉祥寺正式叫寺,元大德年间,吉祥寺僧人过千,田地五千亩,山七千亩,香火鼎盛,规模空前。



吉祥寺毁于明初的一场大火,一种说法是明初海禁,迁全岛居民至大陆,舟山荒岛一百年。另一种说法是明初有公主来寺烧香,和尚无礼,朱元璋下令烧寺。



荒村的和尚山,就是九峰山,荒村的白石街原是为明朝公主上香专修的香道,荒村的眼目所及,原来六百年前,是一个名叫吉祥,出了无数高僧的千年禅寺,而如今石佛犹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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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3:34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44



有一年我有了块只有房间大小的地,种过荞麦,南瓜,地瓜和小白菜。



荞麦和鸡毛菜籽播。荞麦不是“麦”,通常的稻梁粟麦都是禾本科,叶子都像兰草韭菜麦苗一般,是通常所见的“草”的叶子的样子。荞麦不是,叶如小手掌,株型叶型都近棉花,像样样红,叶子是通常所见“花”的叶子的样子。不料的是,荞麦结籽,磨出来的粉就是面粉,荞麦面比麦面更粗粝,有一股清香,是灰白色的。荞麦籽三棱,皮是灰黑的,麦粒一般大小,播在土里时,顺口会说一话:荞麦三棱,终有一棱落档。有一年我母亲生病,郎中说荞麦可以治,荞麦开花细碎如霜,冷冷地白,结籽疏朗。



白地里撒一把小白菜的籽,一阵秋雨后,小白菜就像苏醒了一般,地里茸茸地起一层绿意,接着日长夜大,三五天,就如翠羽,半个月就可以拨,太小的小白菜,炒起来有一些苦意。冷风一阵阵,小白菜风地里颤颤地又长大一层,就这样边吃边长,边长边删,删到后来留下几十棵,成了青菜,青菜荒村叫黑油桐,深绿油亮,叶开如花瓣,我小时叫成棵的青菜也叫花,“饭侣花”,吃饭要就菜,饭的伴侣就是菜。



种南瓜是贪,希望大个结瓜,藤又蔓生出去,山边路边都可以爬,顺藤生瓜,瓜未必在自家地里。再贪一些种冬瓜,冬瓜个比南瓜大,冬瓜上会长短而尖细的毛,瓜皮上这长一层白粉。冬瓜要乘凉,最好做瓜棚,四面悬空在瓜棚下挂着的冬瓜,热不着,个就大。冬光又易渴,宜种水边,炎夏夜里,有水面反光映着的冬瓜是惬意的。



瓜们,从指甲般大小的二片叶开始,天天不停地长,攀爬,流水般蜿蜒向前。在五月梅季的雨露中,铺开它的嫩绿,触须都是晶莹的。藤蔓最浓绿时,瓜们开始开花,金黄色,南瓜的瓤也是金黄色,是花的颜色,南瓜喜欢“坐”,扁圆粗笨地坐在草丛中,有些傻。



(越大的南瓜越不好吃,南瓜偶尔会长一二个实在大而无当的瓜,我那时顽劣,突发奇想,用刀将瓜蒂连肉整齐地切下,把瓤掏空,坐在上面出恭,初秋的树荫下,凉风习习的山野,太旧西下,那感觉,世上能如此享受的人不多。括号内文字成书时会删去,现在不妨留着。)



地瓜,白皮白芯的生吃最好,红皮黄芯的煮熟最甜,红皮白芯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种。荒村多旱地,地瓜家家都种。地瓜秧是筷子般长,无根有头的一支蔓条,插在干旱的土里,浇一勺水,就算种好。烈日暴晒下,秧就马上干瘪,奄奄一息。夜露里一点点鲜活过来,遇一场巧雨,立刻就生根发芽。我对地瓜印象深刻是叶柄、茹干和茹膏片。



地瓜叶柄可作菜,作菜时有趣。地瓜叶柄如笔一般长,把它折来,摘去叶,“抽筋剥皮”,皮和筋是一回事,就是梗上的粗纤维。去了筋皮的梗,折成芹菜般寸来长,不能用刀切,折起来卟卟有声。为什么不能用刀切,没有原因,是习俗。炒熟后的味如同芹菜,也如同蕨。

茹膏,就是把地瓜煮熟熬烂,加芝麻,加糖桂花,加桔皮,用碗底做模,做成一个一个小饼,叫茹膏片。太阳下晒干,如牛皮糖。如果再加工,用砂子或盐或糖炒栗子般炒熟,则香脆。



深秋风大时,地瓜可以收获,家家用刨用箩,在地头刨地瓜干。地瓜干的刨,是一块打孔的铜皮,地瓜刨在有孔的铜皮上,地瓜丝从孔中纷纷而下,一会就刨满一萝。挑去,铺在粗实又大小如门板的竹席上,这样的竹席荒村叫茹干律子。



地瓜藤有浆,地瓜叶有浆,地瓜有浆,浆在手脸上,寒风中片刻粘稠变干,皴人的皮肤。山地里张灯,灯弱人弓腰,挖不完的地瓜,创不完的丝,刮不完的寒风。山坡上迎风斜树起竹律,铺满雪白的茹丝,远看如一片片帆。厉风劲吹二三天,茹丝就变干,再翻晒后贮藏谷柜里,作一年的口粮。茹干做饭,客来时加米,客人吃沉锅底的米饭,无客时就吃纯茹干。



秋风浩荡,直接从海面吹来,荒村入夜后,门槛上坐着小孩,看头顶天上的星,等山上刨茹干的父母劳作后,回家煮晚饭吃。有风的夜晚没有霜,冷则切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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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3:57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45



吃了可以成仙的东西,据说有千年何首乌,茯苓,灵芝和甘露。黑松的松针上霜似地凝结着糖,我们料想这就是“甘露”。“甘露”冬天才有,只有黑松的松针才结甘露,深冬上山,望之雪白,如崖上冰凌。



世上的东西,多不可小看,比如蚜虫,蚜虫不扰人,但可以成群结队尘飞如云,它们把蜜吐在松枝上,一说是把屎拉在松针上,结成饴糖,多时可以把松技压得弯坠。这糖饴入口即化,蜜一样甜,有松枝的清香。粘在松针上的积尘,也一起在嘴里咂,吃后嘴上一圈黑。自己在手背上亲一口,会留下墨黑的唇印。



荒村发现“甘露”的人是一个小娘,叫绿红。荒村叫小姑娘为小娘,骂时再加一个音:比。小娘比。比是生殖器,说这人是生殖器,就是骂人了。既绿又红本应是个热闹的人,但她不热闹,个头也比同龄孩子小,只是经常穿印花的衣袄,显得很醒目。绿红被她妈宠着,她妈看到一群小孩玩,总要笑嘻嘻地问:你们有谁看上我家绿红没有?若看上了我把我家绿红配给他作老婆。大家都很惶恐,看到小孩子们立即逃㪚,绿红妈在后面开心得咯咯笑。



荒村的孩子懂事早,知道男女事,所以“老婆”会让人有邪想,不自在,“恶心”。这是一种复杂的心情,不能面对,逃是对的,不逃就被人看穿,成了“流氓”。



有一次蔡作风没有逃,站着仰面傻笑,羞得绿红呸了一下在他脸上,蔡作风很纳闷,愤愤不平。这事被人们津津乐道了许久,而遭羞辱的仿佛只有绿红一个人,她娘从此就不再开这样的玩笑,没有了这样的玩笑,蔡作风成了被证明过的唯一的“流氓”,他不明不白地使我们有足够理由鄙视他。



绿红上山拾松技,松枝有松脂,作柴禾是旺火,在灶洞里呼呼响。腊黄的松针铺在松树下,枯朽的松技掉在松针上,松针下面是碧绿的青苔,软实得可躺可坐,山在冬天最干净,松风阵阵,冷,但天冷天越蓝。



绿红的小花袄在翠绿寒冽的松林很醒目,我们都懒,懒得上山拾松技,但我们都看得见绿红在松林里。松林里绿红看到松针上有霜似的白色,她觉得看颜色这东西是可吃的,她就尝一口,吃得心里怦怦跳。绿红在松林里手足舞蹈,出了大事一般唤人。我们蜂拥着跑上山去,蔡作风跑在最前面。



蔡作风显得很在行,他招呼大家先别动,让他一人先吃,如果半天他没事,大家再吃。大家在松针上围圈坐,中间是绿红和蔡作风,绿红无事一般端坐,蔡作风则很悲壮,仿佛慷慨等死的样子,我们哑雀无声,紧盯着蔡作风的脸,等着看他有否异样的变化。



蔡作风突然作抽风状,四肢像被宰后的鸡一般瑟瑟紧骨。大家叫着站起来,脸都煞白,一看绿红还是端坐着,正在不解,蔡作风突然大笑,滑碌着从地上爬起来,攀爬上了松树。



因为“甘露”,我们不再鄙视蔡作风,绿红也没有了羞辱感。从此,我们每天上山找“甘露”

,荒村有了甘露,以后每个冬天都很甜。



再次鄙视蔡作风,是有一次绿红的腮上印着一圈墨黑的嘴唇印,蔡作风干了坏事,这次是动真格的,这事差一点惊动了村里,这在荒村是大事,这足以使以后蔡作风娶不到老婆,绿红嫁不出去,两家大人急急商量,给他们订了小亲,绿红果真就这样成了蔡作风的“老婆”。



故事本该说这样结局了,但真实的是,绿红有一年发生了意外,藏蕃茹种的黄泥窑崩塌,绿红被埋在里面。那年绿红才十二岁。出丧时,没有人可以戴孝,蔡作风算是丧家的“婿”,为绿红尽了为“夫”的礼,这仰面傻笑站着的应承,料不定是这样的结局。



荒村的甘露年年如霜如雪,甜如蜜,这是荒村的意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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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4:14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46



七八岁的时候,我经常要在春冬晒太阳,坐在门槛上,纳着手,身子绻伏,头垂在膝上。整个人都在阳光中,暖意里让自已失神。童年的每一天,只记得昨天,不知道明天,也没有心事,不会对未来作思量,心思是实的,只知道许多许多的事大约都要在长大以后做,而怎么长大,不会顺着就去想。



坐在阳光里,阳光除了暖和,还有一种香,像是什么东西熟了时的那种香。阴霉的雨天之后,除了晒被子衣物,荒村还晒小孩,大多数的小孩“晒”不住,我则喜欢,我喜欢阳光的那种香,喜欢被暖意包融,在金黄透澈的光里,有如魚在水的妥帖。



阳光是不一样的,最熟的阳光在秋天,谷子金黄饱满时,阳光也饱满,会有光太多而溢出来的感觉,呈桔色,沉腆腆的,透在心里,暖洋洋。秋风一吹,满池子都是光波粼动,我就很喜欢,以为阳光会碎,一大片阳光碎在了水里。



晚秋时节看屋内漏光的光柱,静得时光无边寂寞,光柱里无数的飞尘在静落,长大后对尘世的理解,都从这幽暗旧屋中,寂寞童年光影中所见的尘落而来。



冬天的阳光老,枯禾,白地,干缩而满坡皆是的野山菊,这时的光色如澄清的酒。背风的墙角或竹园笆边,明白安祥,看阳光下自已坐着的影子,时虚时实,如时光的一满一浅,而普天下皆朗朗,温暖随之无所不在。



午后的安静是小街没行人,草树木叶皆无窸窣,猫狗鸡鹅都在打盹,满世界的嘈杂皆归清静,阳光照得心满。这样的天日不怕夜长梦多,梦里也无忧,水色天涯都清楚,心安神定的。



阳光最嫩是春天,鹅黄鸭绿呦呦待哺,草叶树芽初萌,繁花丛簇中,蜂嘤嗡,蝶翩翩。天润地暖,阳光裹在和风里,成缤纷飞扬的彩,心甜眼也迷乱。



小溪边,野地里,石头上坐,草嫩水冷阳光清明,清明得似一下什么都明白,愣神想,又什么也没明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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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4:33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47



有一幅宋朝的古画《红蓼白鹅图》,几株寥草,一只白鹅。我惊诧于蓼草也能入画,而且在宋朝。蓼的叶子是梅叶与柳叶之间的形状,叶色暗红,叶面中间有笔写上去一样墨黑的点。蓼节节开叶,喜欢水,与灯蕊草一样连片生长。灯蕊草如须,一丛无数根,“须”的绿皮剥去,是笔头般粗白色的海绵一样的灯蕊。蓼与灯蕊草,就如同树的针叶与阔叶,长片生长着做邻居,在野地里茂盛得突兀,因为牛羊都不吃。



蓼是辣草,与辣椒的辣不同,蓼是苦辣,很辛苦的味道。



荒村割蓼草做酵母,蓼草凉干碎成粉和面搓成丸子,就是做酒的曲,我们称之为白药。白米酒都是自做,把米蒸成饭,凉透,与白药粉拌均,一层一层地摁在酒缸里,酒缸的中间留一个洞,叫酒窝。人脸上也有酒窝,在腮上,一笑酒窝显出来,增加笑的妩媚。我从前脸上也有酒窝,后来牙齿缺失酒窝瘫塌,笑就变得十分难看。酒缸里的酒窝如泉眼,酝酿后的酒液都渗到酒窝里,称为酒娘。初成的酒液称为酒的“娘”,这叫法很动人,酒有了娘,就源源不断地生出酒液来。酒娘是甜的,十分的嫩,没有日后成酒时的呛辣。这非常像荒村的女人,新娘小媳妇,开头总是温婉的,如新叶初花,历久就老辣起来,直到有了泼,就破败了。酿新酒,酒屋浓浓地荡漾着酒娘的甜香。



这就很诱人,我们都忍不住乘大人不在时去偷看,刚开始酒缸暖暖地发热,酒窝是空的。不久酒缸有声响,卟卟咻咻地有了发酵的声音,酒窝有了白浊的初液,几天后接下来白色更浓,如奶汁般。许多天后,等到酒缸变凉,酒窝的酒娘就澄清,酒娘就变得甘洌。



酒娘不准喝,大缸都是加盖的。一缸酒如果被偷喝了酒娘,酒就失魂落魄,酿出来的酒韵味尽失,酒就废了。



如今市上有酒娘卖,而且想当然地写作酒酿。本意的招呼是说酒娘,但东西是初酒的新糟加水加糖,冒充作酒娘,名字也变成了酿。我是喝过酒娘的,知道这二者的天渊之别。



我大舅是酒徒,一年要自做好几大缸酒,酒缸罗列在大床的后面,晚上人睡觉,沉浸在酒香里,听酒们卟卟叽叽的酝酝,如听人梦呓。



麦桔杆的空管接几根,把酒缸的盖子挪出一条缝,麦桔管伸进去,扒在酒缸上,偷吸酒娘,如蜂采蜜。其实顽童也有分寸,并不胡来,我一般只偷吸其中的一缸,并非东吸西吸,把每缸都给吸遍。后来有一次贪口,被酒娘醉倒,在酒缸弄里醉倒,大睡,人从耳朵到脚底都是红的,这就败露了。大舅只好再给酿了一半时间的这缸酒再加酒曲,这缸酒后来出现了重味,味特别凶,粗糟得很。



蓼草杆叶皆红,人醉倒时也全身皆红,仿佛还原成了蓼草的色。这是一个奇怪的曲里拐弯,草变成曲,曲做成酒,酒又醉到人,一步步都有造化的痕迹,但如果做人不喝酒,看这些就都荒诞,那么喜乐又从何而来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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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4:58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48



白石街并行的是一条溪,二三丈开阔,一丈来深。平日里溪水浅浅地流在溪底,盖过卵石三五寸,流水咕咚咕咚的声音如鸣咽,但跳动的水花是轻快欢乐的。这溪流长且蜿蜒,溪边多村舍,偶尔是田陌,有桥的桥头都会有大树。大树与桥头好像是天生的默契,而桥头一般也是村口,村口有古木婆娑,阴晴雨雪都有气象,清晨溪中水气弥漫,白雾似练如纱,这时寒鸡啼,家家炊烟袅袅,溪头有人淘米洗菜,桥头狗猫追逐。



偶尔溪边的花开就很入目,二三月是桃李,四五月是梧桐。至秋深是红柿挂枝头。还有一种雪里红,是柚子的一种,青皮时极酸,等霜降后,果子腊黄,果肉金红色,沉沉的香,味甜如蜜。雪里红在树上坐果等大雪后,是良药,所以一般都留着,熟了也不摘。雪里红的树四季青枝绿叶,冬深更苍翠,又橙黄的果子挂果满树,在冬天就特别地有意味。



溪边田舍还有一种植物是棕吕,棕吕长大时裸干上会长“衣”,棕丝经纬如织厚厚地包裹着树干,于是就年年被人一圈一圈地剥去,可做棕绳,棕绳绷棕棚,从前家家户户当作床板,睡上去有弹性。再有一种是做蓑衣,荒村的蓑衣因此厚实,春雨时节,田野上春耕,农家就穿着这种暗旧粽色的厚蓑衣扬梢赶牛,避雨又避寒。



而溪边田园上的菜蔬则四季都有,瓜棚豆地青青绿绿,开四季花,结四季子。滋润它们的都是这长年的溪水。溪水是活水,上游下游都是一样的清澈。而爱干净的人家喜欢天乌蒙蒙亮就去溪头洗吃的,溪边的人明白,一夜长流后的溪水最纯净。



到雨季,溪水溢桥头,溪边的垂柳拂得着水面,声响也是咆哮的,竹笆树根都会从上游来,有时还浮着冬瓜和南瓜。大约每年初秋时节,大水白浊,洗去一年溪中污浊。大水后的溪则很干净,连溪底的石子都被翻了新,顺溪翻拣瓷片碎陶,破瓷片有古旧的花纹,有人有树有花案,常令人凝神而思。



冬冷水弱时,大雪过后溪床最洁白,可以溯溪往上走,在溪谷追斑鸠,虽然追不到,人被哄着一直往深处去,五六里路后,到山谷,杂木纵横,就是溪的源头了。这山谷叫寺坑,坑深又是二三里,山峦叠起,都是青松翠竹,在寒色里凝重地绿。



自唐至明初,这溪源的尽处是古刹禅林,香火续了八百年,寺庙几千亩,名叫吉祥寺,盛极东南,寺名御赐,僧众上千余,出过高僧无数。寺毁至今六百年,瓦砾废墟至今隐约可见。当年这溪流贯穿寺庙一里许,水月就这样在流水和诵经声里被洗涤了八百年。



往事里,我曾在溪边洗菜。提着菜篮到上游,把菜倒在溪里,人赶到下游坐着等,菜从溪上汆下来,就一片一片地拣到竹篮里,这样洗菜古今无,我从小便被证实是懒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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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5:17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49



猫叫春很像婴儿哭喊,“鸣呀鸣呀,啊--…”。猫的“哭”腔此起彼伏,呼应着山内喊,像是你一句我一言共同在讲述一件惊天的大事。猫都是夜里“哭”的,听到这样的声音,人会一阵一阵的心紧。如果是雨夜,猫叫春就变得咬牙切齿,悽厉极,再配上时骤时缓的雨声,听了会令人莫名地悲从中来。



猫爬上屋顶墙头,眼睛发着绿光,尾巴高扬,有时候就这样要叫上许久,没完没了。有时是半夜,突然叫声四起,还伴有打斗声,屋瓦落地声,人就会被惊醒。醒来就睡不着。



夜里听了这样的叫声,第二天总要对猫另眼相看,猫一如既往,温顺地盘在窗台上,细声慢气“喵喵”地向你讨可怜,不让你与昨夜惊天动地的哭喊发生联想,装出一副不是它干的样子。



猫是怪异的,白天黑夜不一样,眼睛的颜色也会变,似乎有二条命在身躯里,白天黑夜轮着活。后来人说猫有九命,一猫九条命,意思是猫可以死九次,就算从高楼将它凌空扔下,它也会在空中腾挪转身,然后四脚落地。这又是很怪异的事。可能是为了对付这种怪异,乡下的风俗在猫死后,喜欢用草绳如上吊一般,将猫吊在野外的树上。这般“牢靠”的葬法,是有不至于使猫死了又逃回来的意思的。



如果吊在棕梠树上,这情景就最为恐怖,棕梠树又叫“夜枭”树,夜枭是猫头鹰。旷地里“无端”站着一棵棕梠本就有些异样,又吊了一个或几个猫尸在那,而且绳子都是长长的,很醒目地挂着,风来时棕梠树叶看上去像在浑身发抖,扇子似的叶子不断地发出“忽忽哈哈”的声音,我们小时候都不敢看。不敢看就有偏要看的欲望,就忍不住去看,看了更怕,就不知是谁“哇”地发一声喊,大家没命地逃,逃不快的小小孩便落在最后面乱哭。



猫叫春按理应该是喜事,是春情勃发的欢天喜地,可猫为什么要演绎得这般凄惨幽怨呢?这令人匪夷所思。也许在猫们的生活里,这本就是万分痛苦的差事,是不得已。



孟姜女哭长城,梁祝的化蝶,还有孔雀东南飞,也有这样的不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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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8:00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50



原来想说身世的,笔头涩了一下,把字题写成了金银花。



金银花在裸着的岩石上爬,一直不能将石岩全部爬遍。岩石在村头,是一面很大的石坡,人爬上去蹲着,小如一只鸟。岩边有各样灌木与杂草,长得都很低矮,草窠树丛里,有可吃可不吃的野果子,还有山雀的巢。山雀的巢用枯草织成,有的架在灌木的小枝上,有的干脆扑地为窠。弯腰拨开低低的草叶,忽见一只玲珑温暖的小巢,隐蔽在你很少能想到的地方。



鸟原本是在天上上飞着的,我们一般都是抬头后仰望,我常想水里看鱼,天上看鸟,各有不同的“域”和世道,不料鸟的巢就在脚边和眼前,那么弱小和可怜。鱼的世界无风雨,鸟的世界则有,草盖叶挡的小巢穴,碗似的朝天仰着。鸟贴地从草窠中飞出,雌雄一家,宛如人间世上。



四月暮雨布谷叫,薄寒中,草木的绿意里鸟在孵卵。五月鸟来鸟去,叼虫寻谷大鸟喂小鸟。小鸟羽丰弃窠时,岩边金银花就开了,一样的花模样,忽然雪白,忽然金黄。这就有节奏,顺着藤蔓朵朵开,像花在走路。



金银花的花蒂有蜜,不但蜂知道,荒村的小孩也知道,摘花在嘴里吮,一滴雨丝似的甜在嘴里,认真些就能寻到。



阿五和阿六,是双胞胎妹妹,小小人,吵吵闹闹像一群鸟。她们母亲一人要喂二人奶,阿五阿六就变成奶窃,荒村把奶水不足的孩子叫奶窃。阿五阿六粥汤喂大,后来成了小小人,吃饭也是吮的样子。小 姐妹采金银花,吮起来一吸一朵,阿五甚至能同时可吮三朵花,坐在石岩上快乐地吮,山岩上的金银花她们永远摘不完。



小?姐妹的父亲在很远的地方一只大船上当水手,父亲的船她们没见过。姐妹俩争吵着比划那只大船,从巴掌大小比划起。

阿五说:我爹的船屋子一样大。

阿六说:我爹的船村子一样大。

阿五又说:我爹的船山一样大。

阿六说:我爹的船海一样大……。



她家爷爷听了笑骂:你爹我爹的,你们爹真多,你妈的船才海一样大呢。



于是我们都笑阿五和阿六:你家妈的船,大海一样大。因为顺了口,说了整个一童年。



荒村的那岩金银花,至今还在。花藤蔓延五十年,年年五月里,花仍是日月光色般,如金如银开,在山岩四周繁密。阿五阿六后来都出了嫁,据说读书起,他爷爷给起的读书名,就叫金花和银花。



金银花,你家妈的船,大海一样大…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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