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zt荒村旧事录[50篇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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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30:03 | 显示全部楼层
7,哎格伦登哟


不知道这个曲调叫什么,每句唱词的结尾都是“哎格伦登哟”。

这是海岛民间的“村乐”,过年,婚丧都有人用二胡,笛子,锁呐吹拉“哎格伦登哟”。歌词是即兴唱的,“哎格伦登哟”不变,而且在场的人都合唱,甚至鼓锣都此时一齐敲。



石板街有一里长,单块石板的街,石板二边补砌了半块石板宽的卵石路基,还是很狭。街二面屋檐就很近,石板是白石板,从庙桥头到环龙桥,总共七百多块。许多人都数过石板的数目,边走边数,具体真确的数字忘了。说是街,其实是民居,虽然街面二边门都向街开,但很少有店。

石板街到头有一户人家,会做小戏文,会拉胡琴,家里还有从前庙会时戏装的行头。他家有三个儿子都八九岁,老婆是瞎子,男人瘦高个。没事的事候,他就拉二胡,到“哎格伦登哟”时,全家都唱,瞎子也唱。唱的时侯,儿子一边做作业一边随一句,瞎子老婆一边摸索家务一边也随一句。只有男人一个人正经坐在院子,跷着二郎腿,正经地拉琴,正经地唱。

按村邻的说法,这人家就有些“大糊”。“大糊”是指精神不正常。“全大糊”就是神经病。

事实是这家男人,真的是“大糊”,约摸一年就要发作三四次。家里穷得水洗过似的,常断顿,三个儿子都比同龄孩子瘦小,衣衫都补得百纳似的,但缝补得针脚细密,是他们父亲的手艺。

“大糊”是“文大糊”,发作只是唱戏。跟平时唱不一样的是,他要穿上庙会的戏装,敲锣打豉的上街,三个儿子手执旗皤做仪仗,便在那条一里长的石板街上,从一头唱到另一头,转折,又从这一头唱到那一头。“戏文大糊”发作,像是整条街有了喜事,街二旁站满了观看的人,“大糊”唱到“哎格伦登哟”时,观看的人因为曲调太耳熟,也都随:艾格伦登哟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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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27:46 | 显示全部楼层
6,穷童

别人的苦难看在眼里,日子一久是会留在了自已的心里的。良平有三兄弟,他老二。穷的原因是良平没父亲,母亲是一个干瘦不堪的女人,我常疑心这样一个女人,怎能生得这样挨个的三个儿子。这一家确可以说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,像极一根枯藤扯拉着三个嫩瓜。我都记得良平的娘叫“小说”,应该是小雪。雪、说,方言的音一样,我们就“小说小说”地讨良平的便宜。

父母的名字被别人唤去,我们那时是一种辱。良平的愁、怨、哭、笑在脸上的表情都一样,都是“蹇”,脸上皮肉一聚,拧成一个结。喜的时候嘴里呼呼地想,哧的一声。现在想来很怪异,但那时觉得很自然,因为这样才是良平。

良平是矮子,又宽宽的,有蛤蟆模样。他常遭人欺负,良平的自卫是能扣住人情绪。没耐心的他就弄得你烦死,性子暴的他就撩拨你兴起暴怒。有一次二队孩子打雪仗,我们不及对方勇猛,败下阵来。良平说:为头的大块头是个“哭作猫”(小孩爱哭乡言叫哭作猫),我们把他骂哭好了,他就只会蹲着哭了。

我们就一起群骂羞辱“哭作猫”一个人,果然“哭作猫”哇地一声开哭,蹲在地上伤心得不得了。对方斗志立即瓦解,我方大胜。那年良平才七岁。



山上的野果是良平一半的饭食,有时玩得到了吃饭时节,别人往家走,良平待别人走光,他躲着人上山。良平从来不哭,被他母亲打,他只是嚎,假的一般干嚎几声,没眼泪。我看到良平哭只有一次。

那次我们在路上走,发现卵石路上爬了堆黑蚂蚁,不知是谁掉了一根油绳在地上,把蚂蚁哄来了一群。油绳手指粗,那时也是稀罕物,良平不认识,我们就都取笑他。他默然踢着石子躲开。后来我无意发现良平躲在一个墙角里,用衣袖在擦什么东西,然后轻轻地用嘴咬。原来他背着人把地上那爬满蚂蚁的油绳拣了来,偷偷在吃。吃着吃着良平流泪了。



山芦苇开花,也是“兼葭苍苍”样子,那芦花用剪刀剪去,可以扎扫帚。下乡的知青们冒着秋暑剪芦花,扎成一把把小芦帚,回城探亲时,送城里的亲友作礼物。良平则在成片密匝匝的山芦苇丛中钻。用身子钻出一条条地道一样的路径,又在一个芦苇更密处,把芦苇折断,做出一个很大的窝。他说这是家。他带我去他“家”,他脱掉衣服,人像老鼠钻洞一样爬,爬着爬着,突然开朗,枯草从里一个巢似的家。良平露齿笑,身上隐隐都是枯芦叶子割的伤。我不解他为什么要脱衣。良平说:身上的皮划破了会长出来,衣服破了是没钱买的。我比良平大一岁,这样的话我听了都心惊。我觉得良平应该就此可以哭一哭。良平说,哭有什么用,我们家都不哭。我说我见过你哭。良平脸红了。良久说:那是油绳太好吃了,我从来没吃过,好吃得我忍不住流眼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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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25:38 | 显示全部楼层
5,病


活灵就是灵魂,记得我小时候经常丢活灵,活灵一丢就要生病。还有一种是活灵西出,西出是土话,大概的意思就是游离,即出神。小孩子做事丢三拉四时,大人就骂“活灵西出”,并一个巴掌打来,将“西出”的活灵打回,所以大人打小孩经常说打你是为你好。



而活灵丢了后,打便无济于事,只能去找回来。荒村初入夜,每晚有家人提着四面灯替孩子找活灵的。四面灯是油灯固是在四面方方的玻璃匣子里,因为四面是玻璃,风雨不灭。可以提,也可以按在特制的帽子上,岛人赶夜海时,在滩涂劳作,空不出手来提灯,就顶在帽子上,人像一个游移的小小的灯塔。



提灯的人边寻边喊:“阿宝哟,快回来,天晏了,快快回家来!”。后面一个人手挎一只竹篮,篮里一只盈了水的碗,那一只碗蒙着毛边纸,就应“哎,我这就回来。”边说,边用手把碗里的水洒在毛边纸上,一路下来,纸上的积水会渗下去,亮亮的一点水珠很清楚地落到碗里,仿佛活灵的样子。田地边,桥头,小孩到过的地方都寻遍,水珠子一颗一颗有了一小碗,寻活灵的人就东南西北四拜,念念有辞地感谢,把小孩扶起来,把寻回来的那一小碗“活灵”喝下去。



活灵是水珠子的样子,不知是谁的想像,雨后的荷叶上缀满了银亮的水珠,又是谁的活灵呢?



见了“孽出”后的那次,我病了半个月,活灵一直没有喊回来,人躺在床上比棉絮轻,整个感觉是一根线,绕成一团一团的恶心。



我外婆觉得不对,整夜的的八八的念经,念了经烧了求菩萨、神,后来连鬼、夜叉、六日头(新生夭亡儿)、树魂草魄一一求遍,还是不见效。那天夜里我外婆火了,抽出一把我外公留下的东洋人的西瓜刀,搁在我脑门上,厉声说:孽出!如果你今夜再不离开,我老婆子和你拼了。我外婆的意思,是我被那“孽出”附身了,但刀搁在我脑门上,怕的是我。为了不被劈死,我只好说:我走,我走。我演了一次孽出,是想让我外婆胜利,刀就从脑门上移开了。



我外婆虽是一个十足的唯心主义者,其实也是笫一次那么清楚地与鬼怪对垒,又亲耳听到了“孽出”的说话,而且是妥协。从此这件事她是逢人便说,作为她世界观正确的佐证。她摇着头叹息:天哪!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…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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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21:29 | 显示全部楼层
3,鬼豆

我都忘记了他的名字。可奇怪的是,他的摸样常在我记忆里,有时还会梦着他。这是一个夭折的孩子,我蒙童时的玩伴,六岁就死了,我一生里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原来会死。

我们常在一起玩,他有心事,常常是一人孤处,他的心事是他知道自已不久就要死了,他生了病,从医院回来了。而我们都不知死是怎样的,有的说,像某家太公去上海一样,不回来了。有的说,可能是变成猪,“剧剧”地叫,再也不能说话。有的说,像睡了做梦一样,会飞。

而最让人相信的答案是变鬼。他就相信自己不久将变成鬼,他就怕得哭,因为他最怕鬼,他为自己不久要变成自已最怕的东西而恐惧。

梅梅刺树是菜园做笆的,结一种小小的酱果,酸得让人受不了,他咽着口水一把一把往嘴里塞,说是甜的。把沙滩上的沙浅浅地清除,有观音土一样的泥,这泥可以用来做陶,我的用来做弹子,只是干了要干裂,不开裂的是石灰石,五颜六色的都有,就在石板上磨,磨成小球也做弹子。我们每天很忙,这样的劳作很费时,而且始终不能把弹子磨得很圆。

我都忘记了他有没有爹娘,即使有我也没见过。只知道他和他爷爷相依为命,他爷爷是个老渔夫,胡子头发都白,全身晒得很黑。他爷爷出海去了,他说他要等他爷爷回来后,再死。他爷爷出海的时候关照过。

海岛的路边田地边有一种苜蓿一样的植物,但是这植物会蔓生,绿绿的触须头发丝粗一些,半透明,花是紫色的,很小,火柴头一般大,会结荚,荚里豆比绿豆小,叫“鬼豆”。据说专门是鬼吃的豆。因为是鬼的作物,我们平时不碰它,怕鬼怪罪。可是他不知从何时开始吃鬼豆。

一个穿花绿开裆裤的小男孩,一个人,爬在路边的草地里,安静地剥很小的豆荚,不停地吃。仿佛这就是做鬼模样。好像做鬼就一个人过,没有同伴。他只在心里等他爷爷。

后来他就死了,我现在看到路边的鬼豆仍会想起他,仿佛旁边坐着一个小男孩在羊一样默默地吃草,阴阳两隔只是我看不见他而己。他没有等到他爷爷回来,他爷爷回来时,在码头上没见着孙子,就把肩上担的鱼扔了,一边喊他的名,一边疯跑着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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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23:20 | 显示全部楼层
4,鱼羹




渔船上的伙夫叫伙将,一般由新上船的半孩郎充任,老的伙将就提拨,提拨为水手。从伙将到老大,职务递次是伙将、水手、出网、多人、老大。水手管蓬出网管网,这说的是木帆船,荒村那时节都是木帆船。付老大叫多人,多余的人,这称呼只有舟山渔场有。

渔船的蓬帆是葛色的,并不是诗词文章里的白色,白帆是江湖中船舶用的吧?海里的渔船蓬帆为了耐腐蚀,都必须“栲”后才能使用。海岛山上有一种灌木,就叫“栲”,把船用的蓬帆绳索用大铁锅与“栲”的树叶枝干一起煮,要煮上一天一夜。

旷地里,垒石为巨灶,大铁锅是特制的,锅盖如桶,熊熊的火用大树根当柴,烧一天一夜。

渔船有眼晴,渔船船首的二腮上用桐油石灰塑了二只眼晴,用黑漆点睛。蓬帆如翅,渔船就像一条圆目张翅的巨鱼。

开洋,即开汛。拢洋,即渔归回归。这叫一水,一水就是一去来。

渔船一般都一对,叫网船、煨般。还有一种叫“大捕船”,船形雍肿如孕妇,船尾上还拖着一条小舢舨,如珊跚而行的母拉着子。

开洋船出门,船上挂满彩旗旌旗,一些是为热闹的,一些是扬威和僻邪保平安的。敲太平锣鼓,放烟花鞭炮,亲人们都去送行,站在岸上对着离去的船高喊:顺风须水,太太平平。

船上伙将煮鱼羹,去头剁尾,海水一洗,没有油酱醋酒,清水加盐白烩。熟了就上盆,老大吃第一筷。

新捕的鱼,大多是活的,鳗鲡、带鱼在船仓板上蛇一样乱钻,带鱼剁去头,血汪汪的流。只有黄鱼勉鱼石首类的鱼,离水即死,叫着叫着一离水,舌头一吐,死了,嘴都合不上。活带鱼的鱼羹,难吃无比,又腥又鲜,又是毛脚毛手的伙将,胡乱水氽,生变熟的烧法。



船拢洋靠岸的当晚,船上必备一大锅鱼羹,是船上最好的鱼,最地道的烧法,这锅鱼不是伙将烧的,船船都有,每船都会拿出最拿手的烧法,引诱渔村的孩子们,上船去吃,随便吃,喜次吃那条船就上那只船。

尤其是乌贼汛,船上的大锅乌贼没上船就陈阵飘香。乌贼是整个的,不去内脏,而且煮的调料也只有酱油,但乌贼煮得鲜红,只只饱满,鲜香无比。小孩子手捞着吃,吃得满脸都是乌贼墨。一气能吃三只,老大就摸孩子的头,夸:有力气。三只乌贼下肚,肚子也如熟乌贼一样饱涨,而且第二天不用再吃饭,野孩子还好,女孩子只吃一个也要胀肫好几天。

吃过渔船上的墨鱼鱼羹,这味道就成绝响,别处再也没有,也不可能有。

常怀念荒村海边渔船上的鱼羹。



后来我家也常烧鱼羹,虽不及当年渔船上的那么好,但自信也是天下一绝,是我十六岁那年发明的。

一斤重左右黄鱼隔水蒸熟,去皮骨,留净肉,剁成泥。黄心小土豆六两煮熟,去皮剁成泥。猪油半两入锅,将土豆泥炒至金黄色,加清水二斤(最好高汤),入鱼肉,煮沸十分钟,药芹半斤切成葱花状,入锅,铲略翻,至芹散开,用粗面粉勾芡。立即起锅淋香油。此羹金黄碧绿雪白,有三香四鲜,美味绝伦。老花心血来潮时,偶尔上厨待客,曾有吃后十余年不能忘者。见此文者可以一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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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19:22 | 显示全部楼层
2,呻吟


小外婆是我外公弟弟的老婆。我记事起她就瘫了,她能坐起来,但不能起床。在一间黑洞洞的小屋里,她就这样活了几十年,奇怪的是她越活精神越好,而且人也很干净。有人说,这老太婆看来要成精。

老猫(小舅舅的绰号),是个沉默、老实又孝顺的农民,他是小外婆的独子,这人好像就是为服伺他老娘而生的,白天做活养老娘,早晚照顾当值,没一天息着。雨天,别人都息了,他还得忙,除非连续下雨不上工,他才会有闲暇,这时,他手里兜着南瓜子,坐在一根高高的长凳上,人像猫似的俯着上身,嗑着瓜子看院子里雨打积水,出神。

老猫渐入中年,邻里们忍不住替他急。他自已也急。急什么呢?这话都不能使人说出口,即使旁人有无限的同情,都不能说出口。这话小外婆自已倒是常说:我为什么还不死啊?我害了老猫一辈子啊,我不死他讨不进老婆啊。卟!卟!卟,小外婆拳捶床沿。

小外婆后来又活了几十年,活得双眼绿森森的,充满了异样的神光,就像传说中坟墓里的猫一样。后来老猫也还是讨上了老婆,只是讨来的老婆有些丑。这老猫的老婆是我小舅妈,我是不能把她说得太丑的,老婆丑就是福,所以小舅妈长得很“福”。

我对小外婆的记忆,是她的呻吟。很小的时候,第一次见她,就被她不由自主的、拖着长声的、漫长又会拐弯的“呵”,吓得发抖。不恭地说,当许许多多年的后来我在电视里看到狼嚎,我脱口说,这是我小外婆的呻吟。几十年里她就靠这样的呻吟,抒去一腔难耐的郁结。没人说话的,也不识字,连老婆子晚年人人都会念的佛经她也不会。这寂寞里的床上一生她在干什么?难想,不敢想,不想了吧。

七岁那年,就是我看到“孽出”之后,大病了一场。下一篇我就说那场病。病初愈。我母亲带我去看小外婆,小外婆拉着我母亲说呀说,说不完地说。她见我坐立不住,就叫我自己去菜园里摘一根黄爪吃。我去了菜园,但只有一根黄瓜。这是一根腊黄的黄瓜。如今许多人都纳闷黄瓜不黄是青的,其实从前的黄瓜老了时确是黄的。我把它摘下吃了,后来才知道这根黄瓜是他们用来留种的。我母亲愧疚了好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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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35:10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17



荒村孩童的野食,散在四季里,是有味的草木,草木都是有味的,除去苦与有毒的,似乎其余都可拿来作闲食。人之馋,莫过于童孩时,天天惦着的事,就是吃。兹记野食五种,看客一笑之。



茅针



“一月且错过

二月芥菜大

三月拔茅针

四月拗乌笋

五月煮蒲羹

六月乘风凉

……”

三月拔茅针。茅针是茅草的花芽,针状三寸来长,形如未抽的麦穗般。茅针在三月里最嫩,嫩得微甜。茅草是到处都有的,孩童在路边荒坡拔茅针,三十几枚就是一握,一枚一枚剥开来,鲜嫩的花蕊银白,有绒光,如月色。

春后的野食自茅针始,约摸大半个月时令,天天拔茅针。至天日渐暖,茅针就老,再老就抽穗扬作花,是“白茅蔚蔚”了。茅针一老,吃了要流鼻血。农历三月是正时辰,也正是桃花李花的季节,茅针最肥时,所谓阳春三月。

小男孩晒太阳,小女孩拔茅针。寻茅针是细心活,吃起来又要剥,蕊肉也只有一点点,女孩子们喜欢。喜欢的还有读书郎,三月里踏青,穿得花花绿绿的,成群结队,边嬉笑边寻茅针。我们坐在暖地里晒太阳,看都不看我们一眼。



郭公



路边一点红

生在草丛中

大人走过要绊跌

小人走过不肯息



郭公也叫一滴血,就是覆盆子。杜娟鸟叫“郭公郭公”,正是郭公红时。郭公有大麦郭公与小麦郭公,熟有早晚,草也不一。小麦郭公早熟,颗粒也大,是草。大麦郭公晚熟,颗粒小,是刺藤,又繁多。但味是一样的,红时酸甜,紫黑时蜜甜。郭公还有一种叫蛇郭公,人是不吃的,其叶果就是草莓状,比草莓要小。郭公是味如草莓的,但大麦郭公是多年生刺藤,大的一“树”如一个桌子面。

地边山边都有,一红就很醒目,所以“小人走过不肯息”。

郭公放在碗里置一夜,第二天吃有酒香。还有用灯芯草串了,一串一串如糖葫芦。郭公是桨果,是童年最值得珍惜的野食。

今年母亲节,在街边突然看见有农妇在卖郭公,用灯芯草串着放在竹篮里,我连篮都给买了来,我八十岁的老娘看着,笑得孩子似的。



酸毛蕻



酸毛蕻在初夏,形同菠菜。捋去叶,取草茎嚼。只是酸,满嘴口水。

荒村孩童无吃食。嘴里实在寡淡时,有嚼无嚼,放在嘴里弄出点滋味来。多吃心要发慌。就大口大口喝凉水,吃得肚子圆圆的,有饱的样子。





毛栗



毛栗是野蔷薇的果。海岛山上有开白色花的野蔷薇。

毛栗在初秋熟,形如酒埕的叫酒埕毛栗,形如荸荠的叫荸荠毛栗。毛栗子房在果内,肉质的壳可食。子房多子多绒毛。需要用竹削成毛栗竹刀做工具,梭形,一头尖刺,一头T状,

T状那头用来旋果内子房的,旋去子房,毛栗腔内仍多绒毛,就用尖刺的另一头刺住,在石头上敲。将绒毛震荡出来。

敲时,孩童合着节律说歌:



跌跌绊绊

翻过南山

南山北麓

四龙环环

……

这歌,据说许多地方民间的小孩都唱,又说南山是终南山。有《诗经》遗韵,但诗三百翻遍,没有“跌跌绊绊”。



有一年胖白小孩从城里来荒村,混熟后,我带其上山摘茅栗,我又为其做好竹刀。胖白小孩与我背山向阳坐着在石头上敲毛栗。他母亲赶来,一把夺过胖白小孩的毛栗竹刀扔掉,大骂我没教养,只半天就把她家宝贝带成了野孩子。胖白小孩大哭不肯去。

秋风里幼年老花独坐山石上纳闷,“教养”是什么呢?这东西一定比毛栗还好。

胖白小孩出息了否?每见毛栗,从此总要记起胖白小孩。



乌米饭



秋风深处,山上都有乌米饭。作家陈琨说,我的长篇小说《奇花》中,把采兰花与摘乌米饭写在了一起,有误否?没误的。秋天采的是兰草,兰草一般也叫兰花,春兰草在三月开花,草则经年都可采。

乌米饭是小灌木,山上与杜鹃花一样多。荒村多兰草,兰草与乌米饭树共生。乌米饭比米饭粒稍大,圆的。长在枝丫间,一串一串的,一捋就在掌中,香甜而糯,又耐饥。从白露到霜降,枫叶红了。我的童年就这样吃遍青山。

一直想写乌米饭,用感恩的心写,作一遍怀念。但密得满心满眼都是,拨不开。乌米饭如字,乌米饭字,或许我的所有字,都是我吃过的乌米饭变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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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35:33 | 显示全部楼层
18,小屋婆婆


屋倒了,墙还在,废墟长满了木莲。木莲藤就是薜荔。藤蔓是木质的,在墙上的石缝里生长,不枯凋,永远墨绿着。

木莲,阴郁的植物。

四十年前,这里住着一个婆婆,叫小屋婆婆。小屋是低矮的,只有一间,小屋就是眼前这一小块废墟的以前。



婆婆坐在小屋低低的门前,晒太阳。竹椅坐下去吱嘎地响,竹椅上竹蔑,久浸人气,成了酱肉色。婆婆晒太阳,剪鞋样,纳鞋底,做鞋。身边放着一个竹盘,竹盘里盈着剪刀,线板,顶针,尺子,润线的蜡,还有,还有什么?还有一张花花绿绿的纸,是针头线脑下面垫着的一张旧纸。婆婆是孤老。晒太阳的还有脚边一只猫。



我神往这张纸。这是一幅画。记忆中的荒村从未见过画,毛主席像是有的,但那是照片,贴在吃饭桌子的上方。这世上的笑容,我后来发现,毛主席像的微笑和蒙娜丽沙是一样的。你回忆一下,真的。而毛主席的那笑,别人教我,叫做慈祥。慈祥的下巴长有一粒痣,每天看着我们吃饭。



婆婆的猫老是蹲在针头线脑的竹盘边,提防我似的。这是一只温顺的家猫,叫起来声声都是乞讨,我经常喂鱼给它吃。



小屋婆婆眼花了。穿针眼时对着光钱,头往后仰,使劲地与捉着针线的手拉开距离。我走过,他便招手:给婆婆把针眼穿上。我又要在她竹盘里张望那样画,婆婆笑眯眯的说:你喜欢这张“花绿纸”,婆婆送给你。婆婆拿来一张旧报纸,把“花绿纸”换出。送给给了我。“花绿纸”的背面画着鞋样。我说婆婆这是鞋样。婆婆说是鞋样,婆婆也欢喜这张纸,所以没做鞋,垫盘底了。



婆婆把纸送给我,老猫也是肯的,老猫没有叫,老猫抬头看着我,变着目光。



这是一幅画。漫天的大雪里,一株红梅开着,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打着油纸伞,在雪地里去上学。小女孩脸是圆的,穿着花棉袄,脚上是跟棉袄一样的花棉鞋,笑着,大步流星。



我是认为这小女孩是婆婆小时候的,但婆婆哈哈笑,没有牙齿的笑,笑得我极其难为情。那么,这小人是谁呢?是画,画里的人是想出来的。



婆婆小脚,走路蹒跚,似慢节奏的手舞足蹈。穿得一身黑,满头银发。这心境就像天涯海角到了头,而雪里红梅的小女孩,在大步流星。



这张画我一直藏着,藏在记忆里。至今仍能记得画中小女孩的面容,还有晒太阳的婆婆没有牙齿的笑。后来一生中,第一眼碰到陌生的女人,总是要拿风雪中大步流星的女孩对一对。包括我妻子,后来还有我女儿。

寻觅似的。



废墟的薜荔里,一只野猫窜出来,爬上断墙,回头看我时变着目光,瞬间又遁草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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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35:55 | 显示全部楼层
19,豆荚



倭豆开花,花蕊是黑的。乡谚说:倭豆花开黑良心。

倭豆就是蚕豆,又叫胡豆,罗汉豆。因为花心是黑的,结的豆就有一弯黑色的娥眉。荒村叫蚕豆为倭豆是有来历的,昔时倭寇掠海,都是蚕豆开花季节。深秋挖一锄的洞,撮一把灰,放一粒豆种。倭豆就长出来,嫩草般冷冷地过冬,早春抽方形的豆杆,长灰绿色的叶子,开紫色又黑心的花。

豆地是连成片的,春天乱风吹豆地,灰绿色被阳光一照,作色成滚滚银浪。

风起衣袂,一群孩童在豆地里窜,时隐时显。豆地是乐园,兔丝子,鹅肠子草在豆荫里野生,也是嫩绿的。豆花谢豆荚生,坐在豆地的垅中,剥涩中带苦的嫩豆荚。阳光很温暖。

倭豆是豆中的扁脸,伙伴中就有人长有倭豆脸。鲜豆用指甲在豆的两面刻一圈,挖出豆瓣,豆壳成了腰子形的“嵌宝戒”,戒子。所嵌的“宝”,就是豆壳头上那一弯黑色的娥眉。将十个手指都套满,张着双手示人,喜形于色,追逐狂奔,风似的野,笑声里银浪滚滚,啊也…。

溪水从深深的山中流出来,过豆地边,一会儿就到沙滩,入海里去。溪清若无色,溪边是嫩草,溪石是乌黑光滑的。流啊流,静默中突然跌落在石滩上,似一大群牛叫?鸡叫?鸭子叫?其实更像一群小人跌跤时“崩”似的哭喊。而豆荚可以为船,绿色的船。豆子取出,用细竹丝撑开,就是小小的驳,或是舢板。试图用小竹捧做桅,用豆叶子做帆,那驶起来会一片浪籍。做简单的舢板稳实,做起来又快,半晌就是一个船队,从上游漂下来,人在溪边赶,“百舸”顺水氽,呼喊,按耐不住时赤脚下水,水还是冷的,溪水声一样冷,而心热时冷是不怕的。

我们的船,绿色的“宝船”,就这样跌荡着,流去,流到海里去了,在浪花里变成一堆被人扔掉的豆壳,不久,便会是鱼的食物,鱼无所不吃。

溪里捧一口冷水喝,息一息就是晒大阳,顺手扯一个豆荚剥了肉,嘴里嚼嚼,生的。

五月来了时,豆荚才真正成熟。豆被收获,豆杆和地头的杂草堆在一起烧,烧成灰堆。在白地里寻,寻掉下来的豆粒,叫“拾豆雪”,收获后的白地里拾遗,荒村叫“拾雪”,拾麦叫“麦雪”,蕃茹就叫“蕃茹雪”。拾来的豆雪鼓鼓的在衣袋里,围烟熏火燎后的热灰堆坐,扔一粒豆子到灰火堆里,片刻熟了的豆子“啪”地爆响,跳弹出来,再遁声而寻,那样的寻,不会放过任何一粒,这时,吃在嘴里的豆才是豆的真正滋味,所谓人间烟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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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36:15 | 显示全部楼层
20,爆米花



爆米花的那个墨黑的铁“炸弹”,我们叫它黑肚子,黑肚子在炉火里转,风箱“唧呱唧呱”地合着黑肚子的转动。一会儿,爆米师傅拿过一个口上缝有一圈竹套筒的麻袋,套在黑肚子的一头,用一根短铁管叮叮地敲二下,又用铁管套在黑肚子头上的装置上,一脚踏牢黑肚子,嘴里喊:开-炮-了!,铁管子顺手一扳,“轰”。

爆米花喷射进麻袋里,烟雾腾腾,香气四溢。米粒胀大了四五倍,玉米高粱就能胀大八九倍,香脆而甜,好吃。

荒村的爆米花,每年都是近年关的时候。爆米师傅从外乡来,挑着爆米担子,寻一个空旷处,拉开场子,生起炉火,等第一个来爆花的人家。第一家“轰”地响过之后,这就相当于吆喝了。就会有人络绎地拿着大米、高粱、玉米,和年糕片之类来爆。柴火是自带的,糖精自带五分一爆,不带一角一爆。荒村的年关总是阴晦和湿漉漉的,炉火、香甜的烟气,排队等候的人们,围观的小孩,不时的爆响,构成一种独特的气氛,爆米花的气氛,像是荒村岁暮的一个结。

阿五是一个小男孩,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三个妹妹,他父亲是异乡人,有一年不知为什逃来荒村。荒村因为没有识字人,就把他留下来做了会计。这留下其实是隐匿,不知为何,那年代这样的事也可以成为事实。阿五他爹在荒村讨上老婆,会计是不用出海捕鱼的,阿五他娘就不停地生孩子,生了一屋子孩子。阿五的爹愁得直喝酒,喝成了酒鬼。喝醉了酒就操着外地口音胡说:要是我老婆生的是猪就好了,我家有七头猪,还不发财?所以,阿五和阿五的姐妹,就几乎被当作猪一样的养。阿五的大姐看着母亲不停地生娃,父亲不停地喝酒,家里除了鬼哭狼嚎,穷得连水缸都是干的,十五岁那年怨怒之下离家走了。

阿五家是没有东西爆米花的,但阿五特别喜欢看爆米花,他会在村口等,等爆米花师傅来,又会送爆米花师傅走,跟着走很远。爆米花时,他会比别人先捂上耳朵。他又比别人大胆地站在正对麻袋的地方看,“轰”地麻袋豉起,就在他前面,他站在热辣辣的烟气里,阿五引人注目,故作紧张地大口吸气。

那一次,“轰”响起的时候麻袋滑落,开了花的玉米全部射向了阿五,阿五仰面倒下,整个人都被爆米花埋了。后来阿五没有了头发,脸上都是爆米花一样的疤。阿五被抬到家里躺了一个月,好了,但他的脸成了爆米花的脸。

阿五的大姐没有再回荒村来。

阿五自豪地说:他大姐已是一个爆米花师傅,在很远的地方,挑着担子游走在四邻八乡爆米花。“开-炮-了”“轰”。是阿五亲眼梦见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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