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zt荒村旧事录[50篇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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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36:41 | 显示全部楼层
21,鸭子



开裆裤一直穿到五岁,冬天很难过,只好尽量小走路,免得冷风见肉。夏天满地滚爬,卵子易遭虫咬与地毒,地毒不知什么毒,一毒卵子就会红肿,人是难受的。小孩子诉苦的方式是哭,卵子红肿是大事,于是就大哭。一哭,大人就捉一只鸭来,让鸭子来嗦。鸭子嗦卵,是民间的偏方,专治男小孩外阴得地毒。那鸭子一见小孩红肿的卵子,以为是可吃的泥鳅之类的东西,吖吖地叫着,伸长了脖子张口就来。这是极其骇人的。

我对鸭子印像深刻,网上评国鸟,脑子里就浮现鸭子。当然鸭子是不可能被评为国鸟的,只是我想想而已。可鸭子为什么就不能被评为国鸟呢?“秋水共长天一色,落霞与孤骛齐飞”,骛就是野鸭,孤骛就是落单的野鸭。

大姨妈家有表兄五个,小表兄只长我一岁,我家只我单落,没兄弟,于是童年外婆家去,有一半是在姨妈家。姨父是牛客,贩牛养牛是他们家祖业,小表兄七八岁,家里养了一群鸭,小表兄负责牧鸭。牧鸭叫看鸭,为省钱,鸭子是不喂饲料的,就只好赶到收割后的稻田、有泥鳅的水塘、秋后挖了蕃茹的白地,让鸭子自已觅食。

鸭子的胃口大,又是火肫,这就需要到处放牧一样游走,吃不饱,鸭子就不下蛋,所以不能偷懒。鸭蛋少了,姨妈就骂小表兄,知道今天又在近处,没把鸭子赶远。火肫是小表兄告诉我的,说鸭子什么都能吃,连石子都吃,鸭子的胃里生着火,什么都能化。

砍一杆竹子,梢头的竹叶留着,这就是看鸭的鸭呼筱。杠着鸭呼筱赶了鸭群上路,一百多只鸭子屁颠屁颠前簇后拥,嘎嘎地叫着。

我们要去的地方在离家十里开外,叫陈鼻头,要翻山越岭,因为有我作伴,表兄就决定把鸭子赶得路远些。姨妈给我们准备的中饭是蛋炒饭。饭桶小表兄背着,二个人就一路讲着蛋炒饭,惦着蛋炒饭,还不时的打开盖子看看,香。小表兄说,说你来了,就有蛋炒饭吃。香,蛋炒饭香得像西瓜。

蛋炒饭香得像西爪,是瞎说,这是他比喻不出来。但我能听懂,因为西瓜和蛋炒饭都是好东西,都好吃,那年头一年吃不到几次,因此是可以比的。小表兄反问:那你以为蛋炒饭的香像什么?我也想不出。只好说,蛋炒饭的香就像蛋炒饭的香。

山岭的小路是鹅卵石铺的,鸭子爬卵石铺的山道,就迈方步了,侧昂着头,反剪着“手”迈方步,像一群官。的确很像官,尤其是屁股,鸭子的屁股爬山路是有官腔的,乡长就是那样走路的。

岭墩爬上,我们决定把蛋炒饭吃了。那是暮春,满眼草青青,山野含香。我至今都记得。

陈鼻头是一个荒弃的山坳,原来是住人的,后来造了水库,人迁去远处,留下十几亩薄田,薄田积满浅浅的水,长了些许稗草。鸭子欢喜了,纷纷连奔带爬,扑向水田。小表兄说:鸭子爬了山,今天又不能下蛋了,明天我们吃不到蛋炒饭了。小表兄撇了撇嘴,想哭。小表兄因为是家里老小,哭是有名的。许多时侯其实并不需要哭,但他也要哭,他的哭先从撇嘴开始,而今天他只撇了撇嘴,觉得接下去没什么必要,就停了。

向阳的坡上草丰茂,酸毛蕻正是时令。酸毛蕻是一种野草,草茎有酸味,村野小孩子馋极时,拨了在嘴里嚼。那时的童年没有零食,嘴里淡出鸟来时,嚼酸毛蕻很过瘾,只是越嚼越饿,不饿的方法也有,就是溪边大口用手掬水喝,喝了经常肚子疼,肚子疼了就啊唷啊唷,大人就呵斥:又去烂舌根,快到菜地的地上去扒一会。肚子疼扒菜地也是有效的,荒村的许多病是能扒地就医好的,叫得地气就好了。地气能治百病,这是我外婆说的。狗为什么不生病?就是因为它老在地上扒着。

我给小表兄讲鬼故事,山风一阵一陈的,好像石头、草都在听,风也过来听。故事是听来的,讲什么已忘记,故事讲完,小表兄还沉浸在故事里,我看他没反应,就吓他。我说:小表兄,你不要怕,我跟你讲实话吧。小表兄有孤疑,惊恐地盯着我。我就肃了脸,说:我就是鬼!他哇地一声起身逃,一边大哭。我看他逃了忍不住也逃,我一逃变成了追他,我都叫不住,我就边跑边喊,“你不要饭桶了?”他答“你背来!”,我又喊“鸭子呢?”,听到鸭子,他才停住。然后我反复说是吓他的,但还不答应,要我发愿。我只好发愿。我不是鬼。他才止住哭,但始终不安,余意犹在。我一直劝他,又认错。



午后山风起了,小表兄四下张望,又见乌云从天边涌上来,小表兄说:都怪你,你讲鬼故事,现在鬼都发怒了。我们开始怕,我认错都来不及,云四面八方上来,天开始暗,水田里蛙鸣大作,鸭子倒是不惊慌。按理鸭子极胆小,但鸭子都埋头觅食。现在想起来,那是雨前躲着的泥鳅出洞了,鸭子光顾抢食,来不及害怕了。



天一下暗下来,山风劲厉。突然打雷了,闪电四起,像树根的根须一样多,天空被闪电扒得像碎了的蛋壳。雨刷地一声倾下来,全身立刻湿了。我大喊:小表兄,我们掉在水里了。小表兄拉住了我“没有,是雨,是天下大雨了”。

荒野没地方躲,我们只好在雨地里莫名地跑,一次一次地跌倒,小表兄像是逃命,我被他远远拉下。叫喊声被雨和闪电淹没。我看到小表兄倒跑回来,见我还在,又自顾逃命,不久又回来,又逃走。

我感觉就在水里,呼吸要张大嘴,我对自己说,要逃命。这样乱跑了许久,突然觉得饿极了,身子一下子很空,雨滴都打在心里,跑不动了。小表兄再跑回来,示范着,把衣服都脱了,光了身子。脱了衣服又跑得动了。

我和小表兄就像二条鱼,雨普天盖地。后来小表兄说,下雨天,人是鸭子就好了。

天又突然放晴。

雨息时,鸭子围作一圈在草地里,用嘴梳羽毛,看见我们都站起来。小表兄过去清点鸭子,那年,他数数还不能数到一百,数也是白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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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37:36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22



石板街走到头,过竹林,再过一畦菜地,落在山脚下的那片屋子叫花厅。相传,这屋子祖上的祖上,出过举人。举人先生及第后,同科的“同学”相约要来访,荒村乃僻壤,此是大事,为了不使贵客轻看了,举人家卖掉家里的田地,造了一个花厅。

这花厅几百年后幸存下来的,只是一个名。地名的花厅没有花。

花厅对面有一处木房子,是二层楼,江南的黑瓦粉墙。但旧了,老了,颓败剥落,靠歪斜的柱粱撑着。这木楼爬上去吱嘎作响,我对楼的认识就从这老屋木楼来,伏在木栏上,能看见整个花厅。整个花厅是田地山水屋,屋上灰瓦似鱼鳞,像一种安静黑色地压着整个小村落,风摇树,鸡打鸣。那视野是另一层的荒村,书,举人,花厅。

我都不记得如何会上这楼上去,也忘记这家的主人是谁。只是登上木楼去,在一个安静的下午,阳光是好的,不是幻觉。



木楼的名字叫老屋,有砖垒的花墙,苔厥驳杂,花墙的漏孔看出去,是菜地,菜大如盘,翠生生地疯长着。一条废阴沟,被一种草样的植物长满,草正在开花,丛丛簇簇,满梗满花都是嫩绿的,鲜灵如碧玉,一驻足,迎面扑来一阵幽香。

我都不知道这是兰,兰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事。如今也是因为养兰故,才去记忆深处寻,寻到这一个段落,相对照,这一片丰茂的绿色确是兰。我与兰的缘份是满的,到如今是我养着兰,兰养着我,不只仅是相知与相识。

荒村山野多兰草,村人也都是不识的。许多草木不知名,后来识了草名,但名与草是分开的。记忆中的两样东西,需要后来去重合,一合是恍然,也有些怅然。比如《诗经》中的草,那些雅名,后来发现许多都是地头屋角常见的,贱得无名,不料名在《诗经》中,我辈的活,实在活得很草率。

村妇山上去砍柴,觉着兰香好闻,摘了塞在怀里,担柴回家来,她是愉悦的。可能这荒村妇人的名字就叫“兰”,但她不知怀里所揣正是兰,也不知《淮南子》,《淮南子》说:兰悦美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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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40:10 | 显示全部楼层
23,好娘



童年不懂男女间事,但这样的话题无处不在,隐隐绰绰像映在幕帘上的影子,知道是什么,又不知道是什么。不关心的时候居多,关心的时候也有,比如好娘死了,跳河死的,好娘一家惊恐无助的眼神,就使大家对日子有恐惧。

好娘家院子大,有木瑾花的篱笆。我们都称她为好娘。娘是有好坏的,这个我们都知道。好娘对谁家的孩子都慈爱,总喜欢温爱地摸小孩子的头,无限爱怜地看着你,就好像个个都是她养的。在好娘家的院子里玩,吵起来打架呕气,不管谁有理,只要谁哭了,好娘就从屋里赶出来,一把将哭的孩子捋在怀里,一边拍土掸尘,一边塞几个花生或是豆子给你,安慰你。好娘只是安慰哭的孩子,对其他孩子也并不责骂。好娘只是护弱,弱就是哭,哭就有东西吃。

这就使大家易哭,有时你叫我嚎一起哭,且有声无泪是装的,好娘看得出来,就笑,豆子一人一粒。我得到过一枚鸡蛋,我力小,打不过人。好娘拉了我找到我娘,对我娘说,弄一只鸡给小人补补身体。我娘与她讲了很多话,我听下来是吃鸡很难。好娘又拉了我回到她家,给我煮了一只鸡蛋。一瓢二瓢三瓢水,一口大锅,就煮一只鸡蛋,鸡蛋在水里滑溜溜浮着,盖了大锅盖。

好娘有四个孩子。丈夫是个驼背,佝着身子默默地进出,在村里算半劳力。全家就都靠好娘撑着。村妇好娘,养了十只鸡,养了二口猪,养了二头羊。好娘的家畜都听话,养得也比别人大。连男人都是对她敬重的,女人们也常来好娘家,借鞋样,诉苦闷,讲里短家长。好娘总是笑咪咪的,听着,笑出声来时,声音是亮的。

可是好娘要投河自杀。好娘别人捉了奸,奸人是“地富反坏右”的坏,坏蛋云富。云富是个老头,比好娘大了三十多岁,荒村没有地主,云富就成了全村坏人之最。这人是阴郁的,刻薄且尖厉。一直被管制着,还是乘人不备做恶事,而且连小孩都不放过。云富如果活在现在也是坏人,荒村评出来的坏人,是合格的。云富是有老婆的,他做了坏蛋还抽空勾引了好娘。好娘好样是自愿的,还把自已的大女儿说给云富娶不进老婆的小儿子,后来有传说,说好娘自己没空时,叫大女儿替她去与坏蛋云富勾合----这是什么意思?

好娘连家都没回,就直接去了河边。死了的好娘被捞上来,大人们都是无声的,抬到木瑾作笆的院子时,驼背丈夫,好娘的子女都扶着门框一脸惊恐,没有哭,那表情像荒村的绝壁坎。

云富的老婆在与人窃窃私语,说:这恶人想女人时我从没慢过他,他还要……。捂嘴窃窃笑,听着的那女人也窃窃笑。兴奋而刺激的样子,做贼似的。

锣声空洞洞的,好娘被抬上了山。荒村从此没有了好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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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40:31 | 显示全部楼层
24,床



三环的凉床,有白骨镶嵌,是人物。

栏板上的那一个小人挥着一把大刀,整个人物衣饰和刀,只一色,是玉白色,嵌在枣红的木色里。再穷的人家都有床,我外婆家的床有二张,还有一张放在白骨镶嵌凉床的对面,是京漆的大眠床,有踏床,有二道花栏的门楣,小屋子似的,比凉床破,又比凉床旧。

凉床上白骨镶嵌的人物,年久月久就无比熟悉,幽暗沉闷的房间里,窗外有阳光漏进来,扒在床上看玉白色的小人挥着大刀,就遐想,仿佛真的存在过这样的人,在你身边的另一个时空里,它们在做戏一样的做人。

戏里的人物荒村叫“戏文名”,很容易被制成白骨镶嵌,还有花卉,“梅兰竹菊”,还有牡丹和凤。传说中的故事,民间好像偏好薛仁贵,还有杨家将,因为这样的故事热闹,有意外,离民间近。

窗外是青竹,或是桃花。屋里是沉闷而无声的床,三月潮潮的气味很旧,一切都静默,只有阳光朗朗,满天地的光明里,竟是无限寂寞。我就扒在床上,一个人半眠半醒,看那个玉白色的小人舞刀,看白骨镶嵌。

临街的墙是木板壁,板壁外是白石街,当昼午是无人的,有石桥架在街之尾,桥下就是浅浅的水。桥也是可亲的,但至亲还是床。守寡半辈子的老外婆说的,做人最亲的是床。

入夜,老外婆手端着菜油灯,从灶间小脚跚跚地拉着我,跨过房门:睡去了,睡去了,做人最亲还是床。



表兄家的床还要大,大得占了半间屋。白骨镶嵌和京漆一起有。人物花卉嵌得满床,是做牛客的姨夫荒年时用一担番茹干从宁波换来的。床帐是自做的土布,整个像是戏台。夜里和小表兄就睡这样的大床,半夜里被夜雨惊醒,点了油灯睡不着,夜雨声“压屋连床”。两人就在床上做戏,顶着棉被模仿床上嵌着的人物动作,手舞足蹈。又把床帐放下来,灯影憧憧,雨声在屋外肆狂。

小表兄玩疯了时,突然把头从床帐中探出,对着“观众”压低了声说台词,台词是什么?是荒村的俚语:

“和尚翻落踏床**瓦伤,尼姑翻落泥涂**泥糊。”

瓦伤是方话,意为压伤。这是他正对着踏床发生的联想,后半句多余,但一般都是连着说。



风雨之夜,昏灯之室,在这样床帐重重的床上拥被卧,温暖,有隔世的感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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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40:57 | 显示全部楼层
25,蝌蚪



蝌蚪其实不好看,比泥鳅和小鱼差多了。蝌蚪好捉,往往成群结队,小孩子对成群结队的东西都欢喜,比如雁,雁叫长空,行行南飞,我们都会从屋里跑出来,伸着脖子仰望,眼神里都有些痴迷。蝌蚪在浅水里游,也是排着队的,逆水而游,对着流来的新鲜的水,小尾巴令人眼花地舞动着,身子却不是很敏捷。



蝌蚪捉来养在明亮的玻璃瓶里,是我们的玩物。瓶里蝌蚪的数量是要比的,一如比欢乐的多少。那时三四岁吧,尚不能自己捉住蝌蚪,有姐姐哥哥的小孩,姐姐哥哥帮着捉。我没有哥哥,姐姐在很远的地方,所以没有蝌蚪,只有一瓶清水。



于是孤独,也不敢与有蝌蚪者为伍去,一个人坐在石头上,看着身边的清水出神。清水清得无一点尘浊,阳光也出奇的纯,在水里闪光。



老外婆是小脚,四季都是玄衣,六十岁过后,满头的发都白,白得如霜如雪。她在水沟边巡逡,迟钝而吃力地,想捉住水里游着的,波光一样粼动着的蝌蚪。三月田畴的风是冷的,水也是冷的,田埂边的新泥湿滑。



她从水沟的下游跟着蝌蚪到上游,又到下游再跟另一群到上游,一直没有机会。她就佝偻着腰身在沟边一个地方等,眼神绣花一样凝视着水面。我也蹲在老外婆的身边,我伸手,够不着水面。



蝌蚪过来了,老外婆紧张地准备着,猛一捞,老外婆掉到了沟里。吃力地从沟里爬起来,身上的衣鞋都是湿的,一只手紧握着,手里有一只蝌蚪。



我清澈的瓶里有了一只蝌蚪,它朝着四壁的光亮处游,它以为瓶壁外的世界也是清亮鲜活的水。

老外婆坐在大竹椅里晒太阳,纳着脚底。我在旁边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,看瓶里的蝌蚪。



我吃过刚结粒如扣子的土豆,吃过还未出土才寸许长的春笋。因为邻家小孩有吃食而我没有时,四季玄衣的老外婆,总要在自家的小园地里寻,没有时,心里就要起白发般的悲凉。



我外婆守寡四十年。

我外婆己过世三十一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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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41:24 | 显示全部楼层
26,和尚山



和尚山每年长柴每年砍,深秋,柴草被斫得剃过似的干净,和尚山就更像和尚。

和尚山的柴草其实只有上半山至山顶有,村民把长柴的山头叫和尚头,“和尚”一年剃一次头。山腰和山脚都是旱地,种有各式作物,“春花”是蚕豆油菜和麦,夏季种番茹,又在蕃茹地里间种芝麻、绿豆和豇豆。豇豆是很有意思的豆,带荚摘了来,用棉纱线扎成十几枚的一捆,煮饭时蒸在饭锅里,豆有饭香,饭有豆香。豇豆带壳嚼着吃,很糯,非常有滋味。

采豆在初秋,黄昏上山去采豆,还是汗流夹背的。

四季山下的地田像“和尚”穿着的百衲衣,支离破碎又青青绿绿,秋后的白地是灰色的,那时的初冬必有霜,和尚山这时才像一个素服危坐的和尚。

山顶多长山荷叶,丛生乱石缝中,山荷叶丛中常有山蛙跳出来,颜色与山荷叶一样墨绿的。没乱石的地方就是蕨,蕨在荒村叫狼稷,荒村最有“文化”的一句俗语是“风吹山顶动,动动狼稷;海底石头烂,烂烂青衣。”狼稷成片长,山中行,人常会被狼稷拦住去路。狼稷连绵时,杂草不生,野猪喜欢在狼稷丛里做窝,野猪打一个滚就是一个窝。只要大胆,人躺在狼稷丛,压倒的狼稷也是软实的窝。蕨的嫩芽可作菜,初芽盘卷如蚊香,沥去苦汁才可食。蕨根含淀粉,也可充饥,野猪常掘蕨的根,嚼起来“生生”作响。砍柴人碰到狼稷很扫兴,一大担狼稷轻如鸿毛,当柴烧起来,灶洞里“红”一下,就成了灰炽。

和尚山上有马尾松,松针在山风中呼呼撼得山“晃动”,刀砍过的伤枝上有松香凝脂,据说许多年后就会变琥珀。松香是伤药,治跌伤有特效,只是要过头,服过松香,以后其它伤药都会无效。我们采过许多松香埋在和尚山,不知如今都成琥珀了没有。

我舅舅有一年在和尚山下的地里种了一片西瓜,又在瓜地的旁过搭了一个管西瓜的草庵,我曾经常在白天帮着管过西瓜。昼午虫鸣草懒,瓜叶藤蔓都是蔫的,瓜都露出来,翠生生的卧在草丛里,圆得惹眼。瓜藤如绳,一个合抱的西瓜坐窝,要“养”出来,瓜也是不易的。

清晨山下的露水特别重,瓜地豆棚都湿漉漉,水土养人就觉着是清楚可见的。二三株石榴花在青青绿绿的早晨中突然红着,岁月犹如被惊醒了一般。

传说,明朝的时候,和尚山之侧是一座大庙,鼎盛时有僧众二千多,香火旺得皇帝女儿都前来烧香,白石街就是为公主上香特意修的香道。又传说,刘伯温也到过这个庙,留下预言说:小沙纺纱,马目种花。小沙纺纱成了真,如今遥对和尚山的纺机厂成了岛城唯一一家上市公司,员工几万人。马目种花的马目就是荒村另一场景绝壁坎所在地,是我的出生之地,如今马目将要被大陆引水淹作水库,种什么花呢?

和尚跌跏坐,和尚山也是。地域形胜的名,叫久了是会有灵气的,和尚山不出和尚,只家家户户大都生男孩。

和尚山下的人家多养猫,一色的家猫。厉猫夜叫,叫得做的梦都是噩梦。我曾梦见和尚山站了起来,扭头慢慢地走了,走时,山的背影我是熟悉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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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42:14 | 显示全部楼层
27,雪



夜来风息,云层还是厚厚的。雪前的云会变色,黄昏时是桔色的。无风的冬夜很静寂,荒村称为“捂雪。”睡在被窝里,睁着眼听,雪子打在屋瓦上,哔剥作响。响声密集时,小雪子弹跳着会从瓦片缝中钻进来,桌子房地上都是,弹到人脸上,冰凉地化作一点水,我都舍不得擦去。

下雪了,下雪是童年所盼望的。雪子声在瓦片上停了时,知道纷飞的大雪在漫天的飞了。这样的安静心茫茫,我会在无声中等,边等边睡去。

荒村旧时多雪,一年总要下个六七场,江南海岛的雪是暖雪,若不是夜里先下雪子,就积不起满世界的银白。荒村的冬天早常青,白雪如被,盖了青草与麦苗,草尖露出在雪地里,说不出的清白。雪被盖了菜园,菜的形状隐约可见,雍肿又洁白。雪天里,满世界成了纯色,家园只剩下旧轮廓,眼前忽然是个一尘不染的新世界。这就很难忘,这样的早晨都记得,可记忆中的情景只一个,有雪的早晨都一样。脚印在雪地很分明,呵气成了雾,连自已的呼吸也可见,手冻得如紫姜的芽,挖粉团似的新雪。

年关客人往来,平常的酒菜是黄豆芽炒芹菜。雪地里割芹菜,在溪水里洗,这时惊诧静寂里,只小溪流水仍无眠。墙角的石头上积了一块干净的雪,吃雪就袖了双手用舌头去舔,记忆中这应当是甜的,檐头的冰凌也如糖,甜得如梦初醒般。

争着很早就起床,是为了在雪地上留最先的脚印,脚印一行,回过头去看,孤零如天上的雁行。天上确有雁行,落脚时雪泥留鸿爪,只可惜我一生从未曾看见,只见自已的脚印在雪中留过,瑟瑟的声音很明白,过去现在都是听得清楚的。我是爱雪的,其实风花雪月我都爱,最喜爱的是飘雪,飘雪中,风花雪月的意思全都有。鹅毛大雪中大步走,如月夜远行归,又像苍海踏波行,有缥渺无碍的自在,今生我是重回来。



跪在凳子上,才够得着桌面,也端一杯热酒,陪远来的舅公喝,用竹筷不利索地夹红花碗中碧绿的芹菜,窗外雪好大。舅公喝下一口滚烫的热酒说:难得今年雪好大。乘着酒兴留不住,舅公要风雪中夜归。寒夜旷地里,这应当要有月色的,月色也是雪一样的东西,雪就是被寒风撕碎的月色。何况有酒气在心头,这样的倚杖不怕山河无颜色。舅公有满头白发,早已是飘雪的年纪,老人独行过鲍家岭,就走进雪夜里去了。

舅婆事后说舅公:酒鬼这样子去,死得倒是很干净。这一场雪连下七天,山野为之披白,这在荒村很罕见,舅公的父亲还健在,就大怒:这杂种哪来的这天大的福份啊!

这一夜,舅公应该为自己留下过数不清的脚印,这脚印又是谁都没见过的混沌。

好笑的是桑树,忽然满枝皆花,是雪开满了落叶的树。

雪去时,家又有阳光满园。七石缸酿酒,缸弄里卧着鸡鹅,用翅膀藏着头取暖。舅公那天说:雪天下酒最好鸡。我外婆好后悔,后悔自己的不肯。这漫天的大雪不后悔,人和天地都是尽兴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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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42:36 | 显示全部楼层
28,堂妹



我有二个堂妹,分别是伯和叔的女儿,都比我小几个月。她们住荒村之外的地方,所以从小只是认识,知道名字。年节时跟着大人相聚,年节都是好日子,我就以为她们一直都过年节似的好日子,比较之下,我的日子跟她们有差距,因此孤傲着,不怎么与她们来往,她们对我这个堂兄也是疏远的,小时候彼此所知都只是听说,听说就一般只有大事,但她们小时候没有大事,我对她们的了解都是支离的。



阿宁,是叔的大女儿,我曾料定阿宁会是老花家最有出息的人物,漂亮精灵,人黑黑的,喜欢作大,家里弟妹她都差使得骨碌转,心热起来有气概,脾气暴躁,与各色人等打交道,了无障碍。有一年叔的家里种了半山枇杷,熟时,招呼了我们去吃。枇杷在梢头,黄黄绿绿,我们就一棵树一棵树地挑着摘,香、糯、甜都很饱满的枇杷一树只有少许,阿宁指挥弟妹爬树,赶猴子似的。

阿宁家的门前有水塘,我对这个水塘的印象深刻,每次去叔家,总在这水塘里洗芋艿,芋艿作的羹,是让人记住冬天的食物,会唤起对寒风凛冽,天色阴沉的日子的记忆。阿宁小时候,总是她洗芋艿,洗完轻快站起来,一荡竹篮,甩去篮底的一溜水。

后来阿宁遭到了大变故,一次意外中失去了双手,后经无数手术,勉强七扭八弯地接牢了一只手臂,只有二个手指能动,强扭着,简单的生活能自理。没有手的阿宁性情依旧,该说该笑仍然如故,好像手这东西,对她来说本就可有可无。

阿宁开店。没有手的阿宁会开店。鞋子都倒在地上,像是大澡堂的门口。买鞋的来了,码和左右脚要自已寻,钱也要顾客自已找,阿宁坐在钱箱旁,喋喋地与买主聊天、参谋、指点。这样买鞋可能有快感,顾客会觉着这鞋好像是在白拣,因此生意就很好。很能干的阿宁自然也有人欢喜,但她要别人做上门婿。后来阿宁果真“娶”来了丈夫,不久也有了孩子。



堂妹江萍,是伯的女儿。我叫她“缸瓶瓮”,方言里江和缸是同音的,既然都有了“缸瓶”,就干脆一起“缸瓶瓮”,后来都叫她“缸瓶瓮”,她也笑眯眯地乐着应。伯的家是老房子,有地板搁板,家里有旧木头的陈香味。伯的家不常去,最深的记忆是堂兄结婚,一大群小孩都赶在搁楼里,灯是雪亮的,张灯结彩,真个有大喜日子的感觉。

夜里,要给祖宗在祖堂的牌位上点的香续香,派了我和堂妹一起去,祖堂与家里有半里多路,这一路的幽黑少见,两个人跌跌撞撞的跑,怕祖宗在身后跟着。身后脚步踢踏响,跟着的是堂妹。这一路跑得出汗,回到家里我对她说:你有些像鬼。她眯眯笑,笑得有些怪异。

堂妹后来学裁缝,手巧得远近闻名,人又长得美,裁缝铺里,每天挤满后生。可是婚姻一直不顺利。有一次看见仍是笑眯眯,开口说话听了使人诧异,她自己说,她变成了“肚仙”。

肚仙就是巫,一般的巫我是见过的,大多是老太婆,忽有一日有游魂进入了肉体,就知天知地的。有一个八十几岁的村婆,平时广播都听不懂,突然来了游魂时口吐白沫浑身颤抖,变成了“大夫张先生”,“张先生”说话是男音,一口山东味的普通话,讲着讲着说的药名是英语。张先生就经常在村婆的躯壳是进进出出。

堂妹的“肚仙”不是游魂,是她有一天突然开了“窍”,跟你说话不停地叨她给人治好病的例子。堂妹就这样被送到精神病院二次。她也不吵不闹,只笑眯眯地对你说:你们这些人,我没有病,有病的是你们。因为与常人大差异,家人开头是担心的,后来也就习惯。堂妹僻谷,可以半个月不吃东西。

前二天碰到堂妹,吃了一惊,无端眉心长了一颗痣,四十多岁的人,二年半不见嫩得二十几岁人似的,唇红齿白。我说:莫非老花家要出神仙了?她又眯眯笑。我说这样,你如果能让我这几颗掉了的牙齿半年内重新长出来,到时我立马跪下磕你头,拜你为师傅。

堂妹说:那是不可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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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43:05 | 显示全部楼层
29雪地麻雀



麻雀不会老是飞着,麻雀也要憩息。荒村的麻雀大多住在村中央的老樟树上,入夜叽叽喳喳地飞来,一阵一阵地吵,到天晏,就悄然静寂。清晨又一起醒来,又一阵一阵的吵,然后飞去,留下树和寂静。雀巢并不是鸟的家,雀做巢是为了孵卵,等小鸟出壳养得羽成毛丰后,大鸟小鸟一起飞走,各奔东西,不再当做一家“人”。雀巢就被废弃,曾经精致温馨的鸟巢,架在树丫的枝叶间,孤零如一个旧梦。

飞鸟各投林,树林才是鸟的家园,我没有看到过鸟晚上在树枝上安眠的样子,因为入夜鸟睡人也睡。据说鸟爪不用力时是绻缩的,刚好抓住树的枝,用力才能松开,跟人的手相个反,所以鸟才能枝上睡,坐着蹲着的样子应该像树上的果,松果是像枝上休息的麻雀的,但麻雀很少亲松树,倒是竹林多鸟,细软的竹梢会荡,麻雀晃悠悠地睡觉。

鸭子是肚子贴地卧的,鸡在夜里是缩作一团的,鹅则最好笑,单腿独立看睡,把一只脚藏肚下,头脸藏在翅膀里。睡得都不及麻雀精致。

荒村的冬天多麻雀,草枯叶落的深冬,麻雀只好到人间来觅食。墙边屋角的苦楝树,光枝上挂着成串腊黄的、枣子般大小的果。这样的果子黄得假装很甜蜜,不但引诱鸟,我们也曾想啃食,但楝树果味苦如黄莲。麻雀落在枝头上,一下一下啄苦楝的果,它是不吃的,啄像是一种记忆中的习惯,它已是没有东西可吃了。

一场大雪后,地上积起了白雪,雪后放晴,麻雀会从树上飘落下来,在背风的雪地踏雪,雪泥鸿爪,留一个一个的“个”字。麻雀也会啄雪,可能是稚鸟,它以为如粉的白雪是可吃的,老鸟用爪刨积雪,在泥土里寻觅雪被下躲着的东西,可什么东西会躲藏在雪被下呢?嫩草?地上的谷子?

雪地里是有谷子的,我们用饭桌上的食罩,用一根竹棒撑着,棒上系一根绳子,人躲在屋角,手里牵著绳子的另一头。席罩下撒一把谷子,等麻雀飞来,自投罗网。

麻雀在树枝上看着,叽叽喳喳地商量,吵作一团时,有胆大的麻雀飞下来,在雪地上跳,慢慢靠近食罩,人和麻雀都紧张着,雪地里金灿灿的谷子,此时此刻很醒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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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43:29 | 显示全部楼层
30,驼背兄



烧了一场大火,救下来时,整个院子的房子,只剩下了临街的二间。一片瓦砾中的二间旧屋,成了他们的“新家”。他们一家有七口人,五个兄弟睡半间屋,半间屋内靠墙是一个贮谷的柜子,高高的,驼背是老大,就睡谷柜的上面。谷柜形状像棺材,他就说自已睡的地方是棺材盖。驼背是前后都凸的那种驼背,上身活像一只鸡,双腿与常人无异,看上去他爬谷柜的样子是让人担心,但爬将起来也是利索的。



父母对他有歉疚,常对他的四个弟弟说:要善待你们的大哥,他的残疾是在替你们顶灾,你们的好脚好手好身子,都是因为你们大哥在前头担了煞气,你们才一个个的顺溜。



这样的说法从现象上看,仿佛铁证如山,按理这需要感恩。父母早早地让驼背学了门谋生的手艺,是裁缝。荒村将缝纫机叫做脚踏车,驼背坐在凳子上踩脚踏车,“哒哒哒,,哒哒哒……”,二间房子临街的一间就被当作了裁缝铺兼厨下。脚踏车在荒村是稀罕物,为买这个车,倾尽了他们一家的所有。驼背就被弟弟们认作是造成家里拥挤、忙乱、困顿的主要原因。当然,原因还有火灾,可埋怨起来,是只怪驼背的。弟弟们没有如父母期望的那样善待驼背,反而把他当作灾星看,要是没有驼背,他们相信他们会好过得很多。所以一吵架,就咒驼背死。他们想象着驼背的各种死法,然后骂出来。驼背就咬着牙关冷笑着,回骂:一群贼种。这样骂兄弟,意思上连同自己也骂在内,驼背说:我当然也是贼种,又不是我自己愿意来这家人家做人的。



驼背恨自已是驼背,恨自己是一个人,恨与他的兄弟们做兄弟。驼背自己也认为,他在这个家是多余的,是累赘,说:要是没有我那多好。



驼背的手艺很一般,裁缝铺做生意就像是一种说法。他的偶尔忙碌,主要是为家人做衣服,尤其是他兄弟们的四季衣衫,做出来的衣服,他的兄弟们是从未合过身的,就骂,越骂就越不合身,他的兄弟就忍着。生意淡,驼背还管家里做饭,饭烧出来也是不会可口的,“喂猪都不如”,他兄弟这样说,他就很解恨。他偶尔也会把饭菜做得有滋味,表示平时饭菜的不好吃,不是因为手艺差。这时候,他母亲就不失时机地赞不绝口。可他兄弟嘲笑:好吃?好吃不就多放调料吗?就是石头子,油炸炸,酱爆爆,味精放一放,螺丝一样吸啜,也是好吃的。驼背这时想到死,可他死是不敢的。他就去溪边拣石子,第二天果真炒了让他兄弟们吸啜。



驼背常无奈,怨起来身上起疹子,痒,切夜难眠。驼背雨地里不戴伞,喜次漠然地让雨淋,淋得全身湿漉漉,得一场病,病后他就很舒坦。驼背雨地里淋雨时,像极一只巨大的木鸡,呆着,浑身湿透。像八大山人画中的怪鸟。



荒村的人们是相信来生的,驼背也晓得有来生。但他不愿意来生再有,他说:这一生过怕了,够了。但驼背喜吃甜的东西,尤其是糖,糖也是人间滋味,心里再苦,可嘴里甜着。他说,如果一定要觉得做人好,只有吃糖。



棕吕树开花,花苞成串如鱼子,焦黄焦黄的。荒村说的焦黄,是对黄的强调,很黄的意思。荒村的小孩叫这个为“棕吕糯米饭”。瓦砾的废墟有棕吕,叶大如扇,抽花籽无数在暮春,勾人异样心情。驼背会把花籽一穗一穗攀下来,揉得碎碎的,在地上洒,如洒金粟。他的同伴是小孩,我就是他的朋友,我们玩耍时,他看在旁边,想起转头唤他时,他已不在,不知何时走掉的。



一个秋天的清晨,我醒来时,听到白石街上有人哭,我惊心而起,觉着是驼背死了。开门寻声出去看,果然是驼背死了。驼背半夜里哮喘发作,在谷柜上翻不了身,憋死的。一家人哭得很伤心,包括他的兄弟。一了百了时,心情也是真的。



驼背出丧,是我给他扛的旗幡,青竹杆上二条纸,飘着飒飒响,是给魂魄引路的。旗幡背后敲着锣,锣的声音极响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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