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zt荒村旧事录[50篇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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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47:55 | 显示全部楼层
31茄子的儿子



他没有爹,他是遗腹子,他们叫他茄子的儿子。

他们家孤零零,独在一个小山岙里,奇怪的是,荒村所有人家的房子都是背山朝南的,他们家面朝山开门,坐南朝北。这岙口叫畚斗岙,本来的老屋也是坐山朝南的,他外公说:若要我把女儿嫁过来,新房的门要朝山开。为什么呢?介好一只畚斗岙,门朝外开,运势就不能畚进来,我女儿是要吃苦的。

于是房子错向,坐南朝北,本来向阳的院子,变成了一块种茄子的地。这是闻所未闻的见识,这样的见识来是他外公扫地时的启发。

七月七,荒村的夜晚银河横天过,闪亮的星斗交织,河东是牛郎,织女在河西。姑娘要在茄子地里乞巧,许心愿。荒村的人们传说,茄子地里,能听到牛郎织女的窃窃私语。下半夜露重时,茄地里还能听得到洗碗声。说是织女在替牛郎洗聚积了一年未洗的碗。牛郎像荒村的男人,是不作洗碗的,一年的碗都聚着,织女一直要洗到天亮,牛郎织女一年一次的相会,主要是为了洗碗,在银河里洗一夜的碗。

嫁前的女儿是一定要乞巧的,他娘在重重的夜露里蹲一夜茄子地,默默地静听着织女洗碗声,默默地许了一夜的愿。接着便是嫁过来,畚斗岙坐南朝北的家里,第一眼就是好大一块茄子地。

第二年,他们家一死一生。

他被叫作茄子的儿子,有二种说法。一种说法是他家进门的那一茄子地,茄子特别壮实又结实多,畚斗岙畚进的风水原来都是茄子。第二种说法是……他守寡的母亲的床头枕头下,每天放着新鲜的茄子。那么,他就是茄子生的,这是赖都赖不掉的事。

茄子的儿子善哭,就像青蛙善叫。没事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,对着眼前迎面的山,在秋风里有声无声的哭,哭着玩。他小人一个缩着手,把眼晴眯起来,撇嘴再撇嘴,用力努劲一会儿,然后“喂…喂…啊…”地开哭,身子坐姿都不动,哭得很专心,脸上心里都是没有悲痛的,声音亮得如唱歌。树上蝉叫时,他就住了声,乜了眼树上的蝉,张着嘴保持着哭腔,让蝉替他“哭”,假唱似的。

我们看着心里挠痒,看着他撇嘴用力模仿学着他,他口型神情的变化太滑溜,我们都巧他不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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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48:14 | 显示全部楼层
32,酒徒





荒村人人喜欢酒,男女老少都喝,路上常见醉人。

儿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一起去打酒,回来路上,做父亲的提着瓶子喝一口,递给肩上做儿子的也喝一口,一路喝下来,到家提了一只空瓶。荒村父亲叫儿子为“囡”,是昵称。儿子也叫父亲“囡”,“阿爹囡”。平等得像酒友。

荒村多酒徒,酒徒喝酒不用菜,非要弄点什么下酒时,盐也可以。我曾见过精致的人家,盐是锅里炒过的,盈在碗中作酒菜。吃时用筷子在盐碗里直插一下,放到嘴里咂咂。这不是为了省,是怕半晌酒喝下来太咸。荒村在海边,盐是不缺的。不缺的还有海边滩涂上的鱼虾贝,捉来都可以下酒。酒徒酒后不吃饭,吃饭就不算酒徒。一日四顿酒,醒后,午时,傍晚,睡前。刻刻都醉着,脸是酱色的。路上闻到酒气会自已寻上门去,不用人来请。主人不请他喝,他就会求你,说到动情处,声泪俱下。到这份上酒徒,荒村三五年出一个,渐渐有了资格,好像他是奉天命喝酒似的,到处喝,入门串户地白喝,喝酒没他反到不正常,都奇怪,今日怎么酒徒没来呀。

酒徒酒到半饱时,醉眼迷离的,任人扎腾取乐,渐而看人也朦胧,叫人都“朋友”,自已的老婆儿女也呼作朋友。醉后,人生的舒坦一下全有了,看得出这人已快活无比。

酒徒老韩伯,“人生一场醉”嘴边老说着,有人就叫他一场醉。白天的事情,说成昨天夜里做梦如何如何。一场醉是供销社的老职工,上班也是醉着的,奇怪的是,醉里工作从来不出错。尤其是算账,别人还在瞬巴眼晴苦想时,他就喷着酒气唱一样叫出了数字。领导就对他没奈何。

老韩伯有儿有女有老婆,平时不怎么回家,单身在外,人家寻欢他寻醉。老韩伯的醉,不会醉成泥。他的酒友老酒保就要醉成泥。老酒保醉倒在沙滩上,野狗闻到酒气赶来舔脸,老酒保含混地手拂狗嘴:兄弟别吵,兄弟别吵。

一场醉的酒量比不过老酒保,二人对饮总是老韩伯付酒钱。每次都是老韩伯心先热,心热就要抢着付酒钱。油灯下二人喝一夜的酒,下酒菜是酒话,吹牛。喝到凌晨,老酒保据然想到了回家,老韩就送他回家,这一路相送二人搀扶着,前前后后地踉跄,絮絮叨叨地胡说。一刻钟的路程二人走了一小时,送到后,老酒保又非要回送,又是东倒西歪地一路。回到原处老酒保发现还得回家,一场醉就又送。送到后老酒保说:你送我二次,我那能只送你一次…。

这路上二人来来回回不停地送,第二天晌午还在路上走,走着走着,没人了。

不知是何时,他们又拐进了酒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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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48:45 | 显示全部楼层
33,切骨



据说他是孝子,他老娘没福消受他的孝,上了六十就过世。老娘过世时,他四十几岁,还没娶妻。孝只是传说,也没有具体的故事和细节表证。没娶妻,算不算是为人至孝的证明呢?我以为别人那里可能可以算,他是不能算的。就算不孝,他也根本不可能娶老婆,正常人家是不可能嫁他的,他也决不会干娶老婆这样子的事。

大力哥是懒人,懒得切骨。

一年里,二个字以上的话,大力哥不会说上十句,平时的交流他一般只是应,喉节动一下,算是答复,必须发出声响,则短而急,仿佛还要吞下去一半似的。动物都不这样叫,动物的叫也是整句的。大力的懒不表现在他的干农活上,因为他力气大,干农活这种事,还不如走亲戚吃力,走亲戚必须说话,必须讲客气,必须有样子,这就需要心里一捏一捏的,他就万难,像扛了千斤重担,放又放不下。到了亲戚家里憋着一个红脸,蹭一圈,默默地坐着,直到该结束的时候,他就一刻不肯留地回来。内向,内向对于大力是心懒,他不是一个羞怯的人。后来他不走亲戚了,省了。

荒村穷人家的屋是简陋的,至简至陋的是大力住的地方,一间小茅房,只有门,没有窗。夏天有窗,是墙上敲一个洞,冬天一坨烂泥巴封上。

一天烧一锅饭,吃三餐,中饭夜饭都是冷的,能让你不相信的是,他娘死后,他从此没洗过锅碗筷,锅到后来都结垢到厚重不堪,大力只是去买了一口新锅。旧锅扔在门外,伏着,我们小孩都抬不动。废铁收购站都不要,这斤两已算不出铁是多少了。

大力四季穿棉袄,他只有一件棉袄,初夏与初秋光膀子,盛夏也穿,他能觉着穿了棉袄凉快。后来我们看到卖冰棍的箱子也裹着棉絮,才恍然,原来真是凉快的。

床是什么意思?大力的床我到如今没明白,如果是懒,那就懒得在懒之外了。他的床是石头上搁的三根带皮的松树,松树与松树有间隙,一拳左右。这就使“床”与他的身板一样宽。他用一条棉被铺在松树上,然后四角拉起盖在身上,如裹肉包子。一年到头时,被子满是虫虱,大力哥一把火把被子烧掉,去政府领一条新的救济被。

为什么不把松树的皮削掉呢?为什么松树条子不增加到四根或五根呢?或者铺一抱稻草?或者干脆睡地上。这已经不是懒了,我一直追问,他都是动动喉节,而且一如既往。

大力去年才死,算起来该有九十多岁,他都一直这样过。到死都不需要人照顾,一直自食其力,每年一条的救济被,他是一定要领的,因为领和被领者,都已成了习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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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49:02 | 显示全部楼层
34,养羊记



和尚送给我一只小羊,我喜欢得一夜没睡着。我一生就这么养了一次羊,是一只白色的,才半个月大的山羊。小羊比兔子还小,抱在怀里咪咪叫。羊的善良胆怯,狗可以欺侮,猫可以欺侮,连鸡也可以欺侮。羊的叫声是哀声,虽然听惯了你可能听不出可怜。



我用芦草给小羊搭了一个羊舍,关在羊舍里,它不停地叫。羊是不耐孤独的,我就每天陪着它。不久之后,它就认识了我,喜欢跟着我。



那时节,我无论到那里,身后总是跟着一只小羊。羊渐长渐大,食量开始增大,它需要不停地吃草。我去的地方不一定有草,它就自己寻草吃,但并不走很远,一般总是在能看得见我的地方。有时它自己走远看不见我时,它就咪咪叫着寻找。



和尚说:你这样养羊是养不大的。他给了我一根羊绳,叫我把羊拴到山上去。山草丰茂处,百草丛生,羊是吃百草的,这世上好像没有羊不爱吃的草,只是有的喜欢有的不是很喜欢。溪边地头的草最肥,还有小灌木的嫩叶,这些都是羊最爱吃的。羊吃草的动作天生娴熟,先是用舌卷,再用下巴啃,一刻不停的,不急也不缓。看羊吃草,心里很欣慰,有滋有味的,就想人是不如羊的,羊不用穿衣服,天生带着皮袄,羊也不用种田,只要让它自由就吃穿不愁了。



看羊吃草满足样,我也很满足。至今我看到羊喜欢吃的野草时,心里仍会一动,认识这是好草。



我把羊拴在树根上,自己下山来,羊也想跟来,跟到羊绳的长短时,就被勒住。就无奈地咪咪叫。我就转身去慰抚它,它又安静地啃草。我再偷偷地逃走。我还没回到家,羊拖着羊绳找到了我,羊把羊绳挣断逃了来。这就没办法,除非让我也做羊。



和尚说:是你不会系绳结。和尚教了我结绳的办法,羊被牢牢地拴在了树根上。这就安心了,再没有尾巴跟着了。



黄昏时,我才记起羊来,羊还拴在山上。匆匆地赶去看,没有了羊。一寻,发现羊在树根下瘫着,奄奄一息。羊挣不断羊绳,就绕拴着的树根转圈,转到转不动,差点勒死。它斜眼看着我,已叫不出声来。



从此再也不给它上羊绳了,爱跟跟着,爱吃吃草。冬天到了,羊竟然这样养大了。



和尚摸了摸羊脊背,说:养大了,可以杀了。杀了?你想想我也是不肯的。和尚大笑,笑得直不起腰来。和尚说:这会变成荒村的笑话,就像养大了闺女舍不得嫁,养羊不杀肉,猪鸡鹅会造反的。和尚的娘说:儿,不作兴这样的,杀了吧,杀羊是为羊好,你不能让它老做羊。



羊就是杀的?是。杀了是为它好?好像也是。那就杀吧。



和尚很高兴,把羊按在板凳上,叫我用手捏住羊的嘴,刀子下去后,和尚要我松三下手,让它叫三声。这个我是知道的。羊嘴在我手里叫了,一声,二声,三声。它叫得与平素不一样,眼晴一直看着我。然后渐渐地闭上。如温和地睡去。



这一年,我八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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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0:20 | 显示全部楼层
35,菜花唉



“黄菜花

夜开花

半夜五更开红花”



菜花是个精神病,邋遢得不能再邋遢。小孩子跟在她后面,拍着手喊儿歌,起哄,取笑。小孩子一喊,菜花就跑,咯咯笑出声来,浑身上下的褴褛就边跑边颠动,像是舞蹈。夜开花在荒村特指葫芦,葫芦花、葫芦都叫夜开花。葫芦可作菜,葫芦开花是白的,半夜五更开也是对的,但开的不是红花。儿歌里有三种花色,对错不论,图的是喊起来热闹。



菜花的痴病,主要是笑和晒太阳,骂她她笑,打她她也笑,咯咯地笑,打骂她的人就哭笑不得。无端打骂她的人有二种,一种是没地方出气的人,受了别人欺侮或者因赌赙被老婆关出门外,或者这一天刚好晦气。菜花则刚好臭哄哄褴缕地路过,就要被人不骂就揍了。还有一种是疯子惹着了人家,单个的小孩在路上走,她看见老要去摸小孩头,或者要去抱,小孩吓得大哭,大人闻声赶来,就要打了。打狗一样的扔石头,笑声里,菜花抱头窜鼠。一次被人扔在了水塘里,差点淹死,她大笑,边笑边吃着水。笑是开心的那种笑,听笑声,她的从前应该不笨,背过身去不看她,笑的人应该是可爱干净的。



晒太阳,四季里都晒,夏天晒得一层层脱皮,她也仿佛很惬意。菜花晒太阳有固定的地方,荒村村口的大石岩旁,坐着一下午,那石头朝西。荒村冬天的太阳特别暖,晒的人很多。夏天就突兀,老人们可怜她,也只有一个字:唉。



老光棍黄心,也有些不正常,但还没有不正常到夏天晒太阳。这人一生在荒村荡着,好吃懒做,但有一种事他是一唤就来的。荒村多粪缸,是为了积肥。粪缸需要经常掏,缸底的粪砂叫人中白,掏出洗净是药材。黄心一唤就来就是干这事,别人不敢而他敢,就有成就感,也只在这事候,人们对他平等相待,有时还夸几句,他就极其满足了自尊。



黄心打起了菜花的主意,菜花原来也知道不肯,人家问她为什么不肯,她说:诺,他是神经病啦。说完咯咯笑。



那时的香烟没有过滤嘴,都是软壳的,抽完烟后,烟壳子展平是一张拾元钱一样的纸,我们小孩用了叠纸三角,大人们用无字的一面当纸用。一天,菜花拿了二张大红鹰香烟的壳子去店里买东西,说这是昨夜黄心给他的钱。人家问,黄心为什么给你“钱”?菜花说,他来跟我睡觉。别人说,疯子唉,这不是钱是烟壳子哪。菜花讪讪地,有些难为情。



我外婆给了菜花一碗饭,可怜地叫她:唉,菜花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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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0:49 | 显示全部楼层
36,阿罗



阿罗与我母亲是姑舅表姐弟,我叫他舅舅。我外婆的娘家,姓卢,阿罗是我外婆的娘家人,亲侄子。我母亲、姨妈、舅舅的童年,一如我们的童年,他们的外婆家就是阿罗舅舅家。这样子的血脉亲戚,维系的人是我外婆,过年,阿罗舅舅携儿带女来给我外婆拜年,我们这些平素并不往来的远表亲兄弟姐妹,就有了相聚的机会。一大群小孩,打雪仗、折梅花、攀竹梢,这一二天的聚散,做过讲过的都很难忘,鲜明在记忆里。

平素的日子其实是穷日子,新年家家“锦衣肉食”,这特别令人珍惜,感觉每一刻都是好的,野孩子新年去拜年做人客,也学着斯文。长大后知道,中国民间的过节是教化,春节是亲戚间的聚,往来中有相知相认的意思,还有辈份长幼的礼数,教的是亲情。荒村叫舅舅为“舅舅大石头”,亲情的礼数里,舅舅有特殊地位,是客人中的最尊,舅舅代表了血脉的另一半,是娘家的人。“娘家无人”是被欺侮的替代词,说时心情暗然。

舅舅坐上席,外婆家坐上席的按理是舅公,也就是阿罗舅舅的父亲,但舅公作了古。同辈中就由阿罗坐上席。

我外婆死时的丧礼,阿罗打点了作为娘家人的所有礼数,虽然他比我外婆小一辈,也是周全得体的。荒村有一个现象,像婚丧这样的大事,主人家关心的总是不要让旁人挑剔。事实也真的会有“旁人”给予评头论足,平日里这旁人不可见,而此时冒出来,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,确实有执言的权力。

阿罗被人挑剔,是他替我外婆“浇杠”,“浇杠”是出丧时的关键仪式,杠师用酒壶在棺材四周洒酒,口中念念有词,这词是杠词,类似于新丧礼中的悼词。杠词在荒村是一首长诗,代代相传的,开头是“日出东方一点红,一口棺木放在路当中……”杠师的好坏,就是能不能把词说完整,还有涉及主人平生的内容要“化”得好,好的标准是夸张、生动,有时甚至是有趣。阿罗舅舅浇杠时,说到“上山容易下山难,凤凰飞过九龙山”时说不下去了,接下去只有咕嘟,这就很失败,不敬。不敬不是本意,我们都会原谅他。

我外婆死后,阿罗舅舅伤心之余咛嘱:不要疏远了啊。按一般的习惯,外婆一过世,小辈之间的往来就靠交情了,再无“必须”的理由,一般都会渐渐地疏远。

阿罗后来把每年过年“惦念”他姑妈的感情一分为四,每年看望起他的四位表兄表姐妹,我母亲,我舅舅,我的二个姨妈。我喜欢每年去他家拜年,这是因为阿罗舅舅是厨师,他家烧的饭菜特别好吃。还有因为他家有电灯,而荒村是没有的。与表兄弟睡在搁楼上,晚上啪地拉亮电灯,夜里可以这么明亮,明亮如另一个世界,我是神往的。阿罗舅舅的小儿子我的表弟,会说话开始就把蚕豆叫做“乌住”,他说就是乌住,蚕豆是不对的,人们都没办法他,这个词他一个人一生专用,我也很好奇。

我外婆的娘家,也就是阿罗舅舅的家,要过三条山岭,在三十里之外。记忆中那三十里特别的远,焑雨花树村落,小时候要走上几个小时,这样遥远的地方,一年也就去个一二次。阿罗舅舅喜欢忆旧,喜欢讲述往事,小口地呷着酒,叹息又叹息。说起我外婆他就要伤感,说到动情处,眼泪鼻涕一起来,哽噎着搁筷。我母亲陪着劝慰他:这么多年的事了,你还记着,阿罗呀阿罗。我忍不住笑,学:阿罗呀阿罗。我母亲用筷子敲我头。

阿罗舅舅对往事的沉湎,可能是对亲情的一种表过方式,在他心里亲情重于山。

有一年我们路过阿罗舅舅的那个村,在村口被他碰到。那时候亲戚的走动都在年关,平常日子走亲戚,会使对方难做招侍。我们只是路过,阿罗舅舅惊喜地拉着我,端祥了端祥,我母亲没奈何,不上家去是不行的。阿罗舅舅杀鸡,我母亲苦拦都拦不住,急得落眼泪。饭后是挽留再挽留,留不住只好送到村外,舍不得回,又一路一程地送。我记得是暮春,路在田野间,风吹路边青青草,雾扑面,水珠凝在眉头发际,田野中电线扞上的电线翁翁地响,阿罗在浓雾中一步一回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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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1:16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37



这二座桥都有来历,但我不知道来历。一座叫做环龙桥,另一座无名。二座桥都是石桥。无名桥的桥头是我外婆家,是一栋旧屋,北面临着街东面临着溪,溪深一丈余,水在溪底浅可及膝,台阶走下溪底去,桥下铺有块石条子,放在溪边做埠头。洗衣淘米都在桥下的埠头里,桥就如屋宇般可以躲风避雨。



屋子临溪的一边,山墙直下是一块路一样窄窄的竹园,竹园直下是溪。溪边多树木,上溪下溪二头看,都是树木,溪壁和家家临溪屋子的墙,都爬满藤,木莲或者爬山虎。桥是平石桥,三米来宽,五米许长,街从桥上过,桥头有二块春凳般大小的石头,可以坐卧。如果桥再大再精致一些,这位置放的该是石狮子。



石凳连竹园的空隙地,野生了一株花,后来变成一大丛,入夏,开满紫红色的花朵,这花叫做夜夜红。夜夜红黄昏开,开时看上去,花一下子比叶多,绿叶并挤去,躲在了花的后面。盛夏山绿田野绿,竹子青藤也绿,桥头一架夜夜红,就火一般惹人。端水洒街和石凳,茧火虫从溪上桥边飞过来时,人就在桥头纳凉。纳凉洒水时,不忘给夜夜红浇一盆,花在傍晚的余光里,就滋润有神气。



躺在石凳上,迎面是天,看银河,银河二边星无数,闹得像无数的人在说话,只是远得你都听不见。认识的只有北斗,还有牛郎和织女。凉风从桥头过,石凳边的花叶翻动。星空煌煌里,天地很幽远。“一粒星格伦敦,二粒星加油瓶,三粒星炒酥豆,酥豆酥种麻苏……”这儿歌,小孩都会说,伸着脖子边看星边说,说得天街如水般清爽,月亮就从山岗上升起来。夜夜红在星光里是暗红的,月色下银灰,花依然烂漫,荧火虫在花间一闪一亮地飞,照到花上时,不眨眼时看,是短短红点。



溪水切切,老外婆拍着蒲扇讲故事,故事是老掉牙的,大多也不能讲全,如一本残缺的破书。只有牛郎织女,听时瞟一眼天上的星,就像是指人说事,就要有遐想,就要追根问底,一般也问不到底去。讲故事的人不能圆故事,急了,就推是“老活头”说的。老活头就如桥一般没有来历,但来历一定是有的,只是遥远得忘了。



夜里乘凉要有忌讳,胡说要用老蒲扇掌嘴。样样红下小解时,要轻声地先告诉,花魂树魄都在暗处躲着的,这样的提醒是规矩,都不能冲犯。



在石板街上绊过跌,扑倒在石板上,额头开了花,血流如样样红颜色。小脚老外婆颠着跑进屋里抓一把香灰,捂在脑门上,疤一直留到如今。如今一喝酒,醉里额上旧疤就先红,然后染开来,连脚底手心都发红。



与花是没有关联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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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1:33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38



冬天像是一个年年都要去的地方,行色匆匆的是树,季节里,树每天都在赶路,往冬天的深处去。



我一直喜欢树,喜欢满树的树叶子,荒树的树叶从如掌的梧桐到如针的松毛都有,早春枝头吐芽的嫩黄,到梅季的青青绿绿,到秋来时的黄绿,荒树的树叶要到初冬才泛黄着深红,然后再落叶。



树叶子,风来是有声音的,雨打也有声音,因为满树皆叶,看在眼里听在耳里,动着响着积在人心里。在荒村,儿童过家家时的“钱”是树叶,白杨树的叶,会爬树就会有“钱”,捏在手里一叠一叠的,这样的“钱”,我们经常舍不得丢,满抽屉都是,但这样的收藏,不久会成为枯叶一堆,再倒掉,不会懊悔。



养羊和养蚕时,对树叶子的“功利”变得直观,尤其是桑叶,看蚕啃食时的急切样,就觉得这真是好东西。可口的树叶,是香椿,春天炒香椿,是人吃树叶。人可吃的树叶还有茶,但荒村的人没有喝茶的习惯,茶也有,只是在立夏用来煮茶蛋。



山上红叶可看时,已经有霜,门前晒太阳,向阳面对南山,不经意间瞟几眼,如果有人说起,也是说,今年的红叶比去年少,霜来得晚了。



所有的树都会开花,让人看不到开花的是杨梅和无花果,花也是有的,不过是开得“微”,让你看不真切。梧桐未叶先有花,紫色而满树都是,花开时疏朗得不能再疏朗,树下的风起暖意,已是五月了。还有槿,荒村的篱笆是槿和竹,槿叶可以和水搓成稠汁,女人用来洗长发。槿花笆上开着,不惹人,平常如村姑闲话,家家户户都有,荒村的槿花不算“花”。松花则是粉,风中尘一般的扬,松树枝头掸松花,金屑似的用斗量,清明做麻糍,洒金黄的松花,用雕花的糕板模压成花模样,新鲜的松花吃起来有松树的清香。



松树不落叶,无数的松花开花后,寡落落地长几个松果,我们从未把松果当作果。最像果的果子是苹果,荒村没有苹果。荒村只有会豁裂的石榴,永远酸着的青梅,和一直没有滋味的白枣。



叶落,花落,果落。不肯落的野山柿按理应当有,在枯枝上蒍着红着醒目地挂着,但从未这样看见过,野山柿青涩时节早已被我们遍山搜觅寻光了。



树就这样走进了冬天,这一片丛林在山深处,山阴里,满眼枯枝。枯枝是冬天累了在休息,山在安眠,树一丝不挂裸体在寂寞里。无数的枯枝冷落地沉默,鸦从万千丛中选一枝,拾满眼的枯枝垒一巢,黑色地卧窝上。



“丫”,鸟鸦这样说。每年,冬天就这样,到荒村的鸦巢才到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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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1:50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39



考证了县志,与矮李最近似的植物是郁李。我一生就只有在荒村见过一株矮李,看过它的花,吃过它的果,与它一起晒太阳。矮李只有一米许长,与我们一般高,我与阿青一直把这棵矮李当朋友,经常在一起玩。矮李是李,阿青的爷爷有三棵大李树,树高花白,矮李在大李树对面的墙根下,只一棵,冬天在背风的墙根,我们在矮李树边玩,忽一天看见它吐蕾,花满枝。



阿青的爷爷,是个高大斯文,穿干净黑衣服,板着脸,看人时目光炯炯的古怪老头。他有七个儿子,他的儿子每个又有六七个阿青这样的儿子,孙子对阿青的爷爷来说,是比不过李树的,李树才三棵,加上矮李,也无非四棵。一堆灰孙子,阿青的排行是老几,约摸三十四五,属于可倒数的范围。



李树繁花,花洁白,花开一身素,树杆都被花淹没。李树多子,子累累,压弯枝条,要用竹杆撑扶。岛城的李是青皮红心脆而甜的那种,果熟皮肉裂,能从外皮的皴裂处见血红的果肉。李子熟是蝉呜时,阿青爷爷的孙子们,营营的围着树,阿青的爷爷手扯着耳朵,一个个将孙子从树下拖开。拖都来不及时,就用扁担赶,打个鸡飞狗跳。老头不骂人,只唬了脸的打和赶,李是他用来换烟钱的,孙子太多,三棵李树不够他们每人吃几个,所以干脆一个都不肯。阿青爷爷孙女约有五六个,孙女少,他对孙女不赶,也不招呼。孙女摘李时,他脸都不朝她们看,当她们没有。



墙角的矮李花比李树早,花比李树多,花是重瓣粉红的,我们和矮李在墙根晒太阳,无比暖和。矮李花落尽,一场透雨后就一个个水泡似的成熟,果如樱桃大小,红比樱桃红得浅,甜比樱桃甜得多。矮李一天里一树红透十来个,我和阿青静静默默地晒太阳,其实是等矮李成熟,都已经看好这几个红了,那几个还青着。晒到日头快落山,我和阿青离开,手心里攥着带着汗的粉红熟透了的矮李,长长地舒着气,慢慢地享用,甜极。



第二天再去晒太阳,又晒一天,安安静静不说话,心思都在矮李树上,袖着手阳光下痴傻地挤在一起很惬意的样子,闻一闻甜丝丝的,又有几棵红透了。



我们晒太阳,鸟都不来矮李那,本来鸟是极喜啄食矮李的,麻雀啄去矮李的果肉,把核留在枝上。白头翁一口一个,在嘴里搁答搁答理顺果子的方向,一口吞下。而我们在晒太阳,像管着果树的稻草人,鸟不敢飞来。



半个月果子成熟期,太阳晒到第五天,阿青的爷爷阴着脸,站在我们的面前,大手伸过来,拧住阿青的耳朵拎了走,我不由自主只有跟了去。拎到屋里,阿青爷爷放了手,阿青惊惧得一屁股坐地上。阿青爷爷摸出拾元钱,扔在阿青的面前:去,跟你娘去讲,你这个小畜牲,做贼都这般有耐心,可以去读书,屁股坐得住。



阿青爷爷见我站在旁边低头惶恐着,朝我眼光顺顺地笑一笑,好像是不介意。这一笑太难看,吓得我和阿青转身跑,跑出门槛外,阿青又连滚带爬回去拣那拾元钱。跑过矮李树边,我们都回头,看了眼青青绿绿黄黄红红满树的矮李,咽一口口水。



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过矮李的花,再也没有吃到过矮李的果,再也没有看见那棵与我们一起晒太阳的矮李。阿青爷爷把矮李砍了。



阿青后来果真去读书,但没有像他爷爷料想的那样屁股坐得住。阿青后来长大学了门手艺,因兄弟多,他去了一户人家入赘,做上门女婿。丈人那家有五个女儿,小女儿如花如玉父母舍不得嫁,成了阿青的老婆。



十年前阿青叫我姨妈捎信来,说他找了许多年找到了一棵矮李,种在院子里,叫我有空时去他家吃矮李。我至今都没有来得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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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1-9-19 13:52:06 | 显示全部楼层
荒村旧事录40



我文弱,摸不到魚。内行的同伴告诉我,要跟在大人后面摸,大人们一队队摸过去,摸走的少,漏下来的多,水被趟混,惊慌的鱼在能见度近乎零的浊水中乱窜,撞人的脚肚子。双手在手里摸,手没有眼晴,如果手有眼晴,能见度也是零,摸索就真个变成了摸索。鱼都撞到我手里了,但我的手一次都没有比鱼快过。每一次鱼撞到我但捉不住的感觉,就像是我反倒被鱼在摸,我摸不到鱼,很沮丧。



摸的是子鱼,海边的围堰放水,这滩涂只剩下一尺来深的水头,而子鱼是成群的,小孩手臂般粗,手电筒般长。溅在身上头脸上的泥浆,被夏天的太阳晒成干泥巴,在皮肤上结泥痂,海水渍得皮肉通红,还有霜似盐花。为什么要去摸鱼呢?是所有的小孩都去摸了,摸鱼仿佛是人的天性,鲜有人见到可摸又摸得到的鱼而瞟一眼扬长走过的,犹其是小孩,小孩是没鱼也会在池塘里乱摸一起的那种人。



我与水无缘,海边长大不会游泳,海水里别人不用力时会浮,我不用力时也要沉,淡水里更不用说,不过淡水比海水好喝。石头是要沉的,但海滩上有浮石,一种会浮的石头,养在水缸里,能去积水的异味。木头是会浮的,也有不浮的木头,比如沉香。我不会浮,如果是石头就不是浮石,如果是木头就是沉香。这是秉赋,天地万物都这样,不浮就是合该不浮。



我家门前有口大缸,缸里养着一条泥鳅,那不是一般的泥鳅,是一条腊黄的,已长有二条长须的小手掌般阔的老王泥鳅。一年前荒村的水库见底,小孩们去水库底捉泥鳅,我只有在旁边看,我连鱼都捉不到,泥鳅是连想捉的念头都没有。后来好娘给了我一条鳅王,我一直养着。每当我伏在缸口看泥鳅时,我父亲总用不屑的眼光打量我,有嫌我没出息的意思。



没出息仿佛已经注定,因为我与鱼也无缘,当别的小孩摸的鱼都快把小木桶盛满的时候,我还是桶也空空,双手也空空。他们贪婪而起劲的表情让我更惶惑,我羞愧得只想变成一条鱼,一条连他们也摸不到的鱼。



汪洋里其实都是鱼,有无数的鱼在游。脚下的泥潭水越来越稠,稠得鱼都不能呼吸,鱼木讷的在水面張嘴,一条失了魂的鱼,在我面前浮着,大口吸气,我奇怪地用手指碰了它一下,它连转身都浑然无力,我把它轻轻地捧起来,鱼如释重负般躺在我手里,仿佛我救了它的命。我感激这条鱼,竟有因为感激而想把它放回海里去的念头。当真想这么做时,感激马上泡灭。我就这样捉到了平生里唯一的一条魚,其实它并非是我捉来的。



我一生里感激过许多东西,而感激鱼,就只有这么一条。



海上有一种风的名字叫“山切”,空气从山上切下来,能把海上的船摁到水面下。我们摸鱼的那天傍晚,回来的路上,天突然变脸,山风飞砂走石,天暗得一下看不见,一群小孩哭喊着连滚带爬赶在路上。到了荒村的庙前,一道霹雳打在庙旁的大树上,一瞬那的闪电里,树的影子在庙屋的屋顶上,張牙舞爪像是树恐怖的魂。所有的东西都扔了,而我紧攥着那条鱼,一直逃到家里都没有松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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