托普
夕阳如球,静静地悬在天边。在放牛湖水库上劳累了一天的我,这时挑着两只空土篼,从一家村民门前经过。这家村民的门角,养着一窝狗娃,其中有一只活泼的小白狗。小白狗趴在那里,正东张西望,对世界充满了好奇,见我哼着小曲走过,似曾相识,从狗窝里一跃而起,撵着我追。这小家伙只有两个拳头大,全身白毛,唯左耳尖上有一绺黄毛。它摇头摆尾地对我撒欢,憨态可掬。“小笨狗!撵我做什么?土篼里只有土疙瘩,吃不吃?”我对小狗说,一边吹着口哨逗引它。小狗听见口哨声,更兴奋了,尾巴摇得像车轮转。“嘘,嘘——”我继续吹口哨,同时向前跑动。小家伙着了魔似的,竟紧追不舍,一直随我跑进工棚。
这只狗与我显然有缘。当天晚上,我步行十余里,将它领回了家。
哥哥早就想养一只狗了,而今如愿以偿。他见到这小家伙,顿时笑逐颜开,高兴得模仿起维吾尔族人,用锅盖当手鼓,边拍边唱:“亚克西来亚克西,什么亚克西?我们家的小狗亚克西!”小狗受宠若惊,快活得连蹦带跳,围着哥哥载歌载舞,不停地讨好卖乖。“傻蛋!过来!”我嫉妒地吹着口哨唤它。这喜新厌旧的小狗头,居然不理我,仍围着哥哥蹦跳,似乎相见恨晚。
“我为它取名叫特列左尔,跟冬妮娅的狗同名。”我对哥哥说。冬妮娅是苏联小说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中女主角之一,养过一条狗。“不好,这名字太长,叫起来也拗口。就叫托普吧?”哥哥标新立异道,“凡尔纳的《神秘岛》上有只狗就叫托普。“那就叫它左尔。”小狗是我领回家的,我理应有命名权。“托普!”哥哥坚持道。小狗听见哥哥的声音,以为叫它,又凑近哥哥身边摇尾巴。“你看你看!”哥哥趁机说,“它晓得它叫托普了!”我见势不妙,立刻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呼唤小狗:“左尔!”可恶的小坏蛋,置若罔闻,又一次装聋作哑。“蠢货!真是‘狗子坐轿——不识抬举’!”我气得上前要踢它。“哎哎!大人不计小人过,踢不得!”哥哥慌忙拦住了我。“狗东西!”我停住脚步,横了小狗一眼,恨恨的骂道。“看见了吧?是我救了你一命。”哥哥以小狗的恩人自居,蹲下身,向小狗表功道。小狗感恩一般舔了舔哥哥的手。“托普先生!托普公爵!哦,伟大的托普公爵!你好!你好!”哥哥郑重其事地捏了捏这小家伙的小爪子,摇了又摇,表示初识名流,不胜荣幸。小狗摆了摆尾巴,以显示它那与众不同的贵族气派。
时值七四年夏季。哥哥二十一岁,我十八岁。
不久,“双抢”时节到了。我们哥俩每天随村民出工,披星戴月地插秧割谷,累的腰酸背痛,四肢无力——饿了啃几个蒸红薯,渴了喝一瓢井水。其艰辛程度,非亲身经历者不能想象。然而,哥哥每天收工后,都要与小狗攀谈一番:“饿了吧,公爵大人?”“主人不在家,寂寞吧?”“和我们一起出去挣工分,学会自食其力,好不好?”等等等等。小狗听了似懂非懂,只会摇头摆尾。
“阁下身为公爵,应像真正的贵族一样多才多艺,而且彬彬有礼。”哥哥对它说。接下来的日子,哥哥就为托普扮演起军校教官的角色。
第一周,他先教小狗学握手。小家伙每次听到教官命令,自觉蹲下,认真地伸出右爪并翘起来,哥哥便赏它一块薯片。小狗经多次训练,大有长进。第二周,托普学会了立正和敬礼。这家伙“敬礼”时,狗爪子往右耳靠,一摇一晃,模样特别滑稽。第三周学游泳。教官的方法很简单:抱起学生就往池塘里扔。公爵一向养尊处优,从未受过如此虐待,气得只打喷嚏,吼叫着,很不满地爬上岸。哥哥没等它站稳,又接着扔,直到要它下水就下水,不敢稍有迟疑。教官手中握有一根竹鞭,但凡小狗违令便举鞭一抽,将小狗镇压得服服帖帖。第四周,哥哥带它去湖边跑步。教官与学生比赛,先是小跑,后是快跑,再突然加速猛跑。小狗累得气喘吁吁,舌头吊得老长;哥哥也跑得满身是汗,头上热气腾腾。期间,在教官的训导下,托普还学会了追咬猎物。
训练结束之日,哥哥将一块小红布搭在托普的脑门上,庄重地说:“现在,我代表最高司令部,正式授予你骑兵少尉军衔。请阁下珍惜荣誉,好自为之!”小狗也庄重地眨了眨眼,遵照教官的指示,行了个“军礼”。我见了好笑,对哥哥说:“给个准尉就可以了。别个四年军校才混个少尉。你这是开后门!”“这是鼓励它。”哥哥自有主张,说:“表现好可以越级晋升。表现不好可以降为列兵,甚至军法处置。”
托普当上了军官,颇为得意,竟恃宠而骄,放肆起来。只几天功夫,这家伙利用刚刚学会的一点小本领,接二连三地追鸡咬羊,闹得四邻不安。村民上门来声讨了:“你们家狗要管一管啰!太不像话了!昨天又把我屋的羊咬了一大口!”“对不起对不起!”哥哥和我都连声道歉。为了平息民愤,哥哥将托普系在门前树桩上,用竹鞭狠狠地教训了一顿。托普被打得嗷嗷乱叫。村里的狗们听了心寒,也跟着乱吠一气,俨如打抱不平。不争气的少尉,当即被降为下士,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希特勒,正好在同一个级别。托普挨了打,瘸着腿,夹紧尾巴,躲进厨房的狗窝里,一面舔着带血的伤口,一面呜呜的伤心了好一阵。
满清时期的年羹尧,一夜连降十八级,由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降为看门小兵,一落千丈。我们的托普少尉,才不过连降四级,所以并未灰心。第二天,这小狗头就戴罪立功了。
村里人住的都是土砖房,我们下放人员更不可能例外。我们家的屋基,是一层青石块。老鼠的“家”,就安在石块缝中。这帮贼眉贼眼的家伙,白日里翻箱倒柜,四处偷嘴,到夜里更是吵吵闹闹,无所不为。哥哥和我都恨得咬牙切齿。这天中午,哥哥在午睡,我坐在书桌前看书。一只肥硕的老鼠,大约是走亲戚串门归来,鬼鬼祟祟的从我的脚背上一窜而过,吓我一跳。“臭东西!”我跺脚骂道。托普听见骂声,机灵得很,立刻以行动响应,从门口疾奔过来,四脚忙乱地去追捕那老鼠。老鼠自以为与狗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,不料狗会发怒,当时就吓得鼠脸泛白,撒腿狂奔,急忙躲进了石缝里。托普扑了空,并不甘心,用爪子抓了抓石缝,莫可奈何。这位刚被贬职的下士,余怒未消,且立功心切,就趴在石缝旁,虎视眈眈,守洞待鼠。俄顷,老鼠见没有动静,伸出头来窥视。“唬!”托普怒吼一声,往前猛一扑,又扑了空。老鼠这才发现,对手是个比猫还坏的家伙,又气又怕,赶紧退缩到石缝深处,暗暗叫苦。
从此,托普见了老鼠就撵,撵上了就咬,咬死了就扔,大快人心!哥哥本来就宠爱它,有鉴于此,立即为它恢复了少尉军衔。“狗拿耗子,功不可没,应予嘉奖!”哥哥又一次把小红布搭在它头上,夸道。头顶红布的托普,宛如村里的新媳妇戴了一条花围巾,可谓别具风姿。
说来也怪,不知是由于品种不良还是营养不良,这狗一直没怎么长大。养了一年有余,看上去,它仍然像个狗娃。
七五年“双抢”,托普随我出工,经过村子,走到队长门前,遇上群犬挑衅。我们哥俩住在村子后侧,不是开会或领粮,不常进村。托普跟村里的狗也很少打照面,彼此相当陌生。正所谓“鸡犬之声相闻,老死不相往来。”队长门前,此刻聚了三只壮狗。他们似乎看不惯托普那副对我摇尾撒欢的媚态,吼叫着警告它。托普不肯示弱,还以吼叫。“唬——”一条黄狗率先发难,黑狗和花狗随之一拥而上,恃强凌弱,围着托普乱咬。好一个托普公爵!显然因为主人就在身边,临危不惧,毫不怯场,一面灵巧地躲闪,一面拼命地抓咬对手。“汪汪!”“唬!”“汪汪汪!”“噢唔!”队长门前乱成一团,瞬间成为群犬的战场。村民都聚拢来看热闹,我也袖手旁观。四条狗互相撕咬着,凶猛如豹。“好!托普!这边!冲上去!冲上去!再咬他一口!”我兴奋地为托普呐喊助威。英勇的骑兵少尉,因受到鼓舞而更其奋勇,瞅准时机,猛一口咬着了黑狗,“噢噢!”黑狗痛得大叫。黄狗紧急增援,又一口咬住托普。正此时,哥哥赶来了,他一看这阵势,迅速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木棒,上前就是一阵猛劈,打得三条壮狗夺路而逃。伤痕累累的托普,绝处逢生,对哥哥摇尾致谢。哥哥缓过气来,吼我道:“你是死人!这么多狗咬它,你干站着!”“这叫‘三英战吕布’,平时想看还看不到。”我嬉笑着信口答道。“屁话!”哥哥更生气了。“等他们再打一阵,撵开也不迟。”当着众多村民,我不满地争辩道:“不就是狗打了一架么?何必一惊一炸的!”
托普是一只招人疼的狗,我当然不会见死不救。但是 ,我一来爱看热闹,二来是想借此机会观察一下托普的实战水平,因而不像哥哥那么激动。在我看来,狗被咬几口,跟人挨了几拳一样,没什么大不了,重要的是勇敢。托普在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中,表现极佳,堪称上乘。它那英勇无畏的形象,也赢得了村民的交口称赞:“这狗这丁点小,真个大胆!确实是一条好狗!”
托普公爵大人自视甚高,对于村民们的称赞,并不领情。
这条狗似乎有一种特异功能,能根据人的口音和走路姿势立刻判断出对方的身份。大凡村里人上我家来,不论男女老少,它都会朝着对方大声吠叫,仿佛在对主人报警;对于下放人员,即使是初次登门的生客,它却不哼不哈,甚至表现得极有礼貌。这能力从没人教它,可谓无师自通。村里人对此浑然不知。“叫么鬼哟!死狗!”村民骂道。托普听出口音,吠得更凶,非得哥哥和我来制止。下放朋友们来了,这位公爵大人会主动迎上前去,摇尾致以问候,显得颇有贵族风度。
“你们养的这只狗蛮有灵气,伙计!每回看到我们都老远跑过来迎接,好客得很!”恨水夸它道。“小马屁精!”我笑着拍了拍狗。“主人好客。‘有其主必有其犬’。这也是它对主人忠诚的表现。”志横说。当哥哥将托普对村民的态度讲给他们听时,诸友哈哈大笑,一面谈论道:“看不出来!这小家伙还会看人下菜碟,比我们强!”
哥哥和我每天出工,托普已养成了送我们一程的习惯。“回去吧,好好看家!”哥哥对它说。“傻蛋!回去再抓几只老鼠,我来升你当中尉。”我摸了摸托普的耳朵说。小家伙摇摇尾巴,相当于挥手告别,然后乖巧的转身,跑向家门。有时候,我们哥俩同时在外做水库,十天半月才回家领一次粮,走近家里,托普准在门口守候着。久别重逢,这小家伙待人格外亲热,会喜得嗯呀嗯的用鼻音撒娇,并跳起来伸出前爪,乞求我们和它“握手”。握过之后,它便一忽儿在前,一忽儿在后,围着两个主人转圈,又咬着哥哥的裤子摇摆几下,再用小鼻子蹭我几下,表示由衷的欢迎。“豆腐!臭豆腐!你这只讨厌的小臭豆腐!”我高兴地拨拨它的尾巴,用它名字的谐音取笑道。小狗快乐得猛摇尾巴,只差把尾巴摇断了。“有朋--自远方来,不亦--乐乎!”哥哥冬烘气十足地摇头晃脑道。我也忍俊不禁,笑道:“果然是--老乡--见老乡,两眼--泪汪汪!”
相处日久,托普与我们这个家已经融为一体。它的可爱之处,其实还不止于我写下的这些。在我们兄弟眼里,它真的就是一个忠诚的朋友,一个贴心的老乡。
一九七五年秋,哥哥招工回城。七九年元月,我因初恋失意,收拾了行装,准备回城。
临别之际,心有灵犀的托普,似乎预感到了什么,从家里一直送我到公路上。这段路足有六百米。此前,它每次只送我到村口便自觉回转。这一次却异于往常。“回去吧,托普!”我再次对它说。托普却蹲了下来,稳坐不动。一时间,我大为感伤,就觉得它待我之真诚已胜过我的恋人,于是也蹲下身,和它最后一次“握手”,然后抱起它,亲了一下它的毛茸茸的小耳朵。“再见了!我的小托普!再见!”我站起来,泪眼朦胧,向小狗挥了挥手。托普一声不响,只默默地蹲在公路边的草地上,目不转睛地望着我——那眼神,似有无限的忧郁和依恋之情...... |